第30章 夏夜的祭典,夢中的煙花(3)
島村走到旅館背后的山上。
這里的樹生得十分高大。
繁密茂盛的樹葉被風吹動,嘩嘩作響。
一片有巴掌大小的綠色的楓葉從眼前飄過,正好落到前方。
島村剛彎下腰,就聽到前面有兩個清脆的聲音。
一個像是用力搖晃鈴鐺一樣的笑聲。
笑聲小了,另一個像小溪流般的女聲響起:“瑛,不可以這樣哦?!?p> 島村身子一僵,拈著那片楓葉直起腰。
天女目瑛和渚一葉正在前方。
兩人也同樣看到了島村。
和上次在神社見面相比,島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有了長足的長進。至少現(xiàn)在的他還能夠笑。
就像他接近春日野悠時的笑。
島村微笑著打了聲招呼,“你們好?!?p> “哦,你好!”天女目瑛搖著手,大聲回應。
渚一葉卻沒有她那么自然,沒有直視島村的眼睛。“你好?!?p> 島村心中一嘆。臉上卻沒有顯露,只是笑著,“你們也是來觀賞山景的嗎?”
“不是哦,”天女目瑛伸出右手,像團扇一樣,左右扇著,“我和一葉是聽說了有誠哥之名的‘無頭騎士’在這一帶出現(xiàn),嘴里還一直說著‘言葉,對不起’‘西園寺,別殺我’之類的話,所以我特地來看看。”
“哦。”島村看向西邊的斜坡,“不過是些網(wǎng)絡(luò)謠言而已,不足為信。再說,就算真的有這么一個人,你們兩個女孩子去找,也很危險吧?!?p> “走吧,我送你們倆下山。”
島村臉上掛著虛偽的笑,用著自己平時截然相反的溫柔的語氣。但說出的話的確是心中所想。
出了森林,走到上山來的青石臺階,島村停下腳步,“那么,再見?!?p> “唉——”天女目瑛拖長了語調(diào),“島村,和一葉這樣的大美人走在一起,你就不想多呆些時間嗎?”
島村看了渚一葉一眼,看到的是和自己對視又馬上扭過頭去的渚一葉。島村只是微笑:“不了,我還想去山頂看看?!?p> 島村大步走開了。
又走進森林中,島村掏出剛剛拾起的楓樹葉,捏著葉柄,讓楓葉在食指和拇指之間旋轉(zhuǎn)、滾動。
島村忽然回憶起,自己與渚一葉的初次見面。
就像無數(shù)老套的少女漫畫里的那樣,兩人的相識始于一次英雄救美。
島村接住了在樓梯口摔倒的渚一葉,以及她手中的班里的文學作業(yè)。
以此為契機,兩人成了朋友。島村也是在渚一葉的影響下,閱讀了幾本文學類的書籍。
穹在車窗里的倒影,讓島村聯(lián)想到的幻覺和畫面,便是渚一葉送自己的那本書,川端康成的《雪國》。
說來也巧,自己竟然和男主角同名,都叫島村。
島村又一次走回剛才那高大的樹木周圍,停下腳步。
右手食指和拇指用力,像搓竹蜻蜓一樣,讓楓葉脫手而出。
楓葉離開了手,在空中旋轉(zhuǎn)了一兩圈,便失去所有的力,像廢棄的塑料袋,飄落到不遠處。
島村看著它落在地上,再沒有了半點顫動,才收回目光?;窝壑g,看到了左前方的胡枝子。
這棵胡枝子比普通的胡枝子高的多。約莫有四米。這時正開著密密麻麻的,像是尖尖的手指的紫色的花。
也許是因為剛剛回憶起了那本《雪國》,島村在看到胡枝子的第一時間,想到的是《三四郎》。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胡枝子樹。
不知何時,島村走回了登山時走的那條小路。
島村走出了水泥鋪成的臺階,沒有在觀光臺邊逗留,踏著濕潤的泥土上的小草,走到了一個被別人看到說不定會被誤會自己要跳崖的地方。
在這里,已經(jīng)可以看到學校選擇的那家旅館。
“能看到Sora嗎……”
島村腦子里什么也沒有想。仿佛為了交差似的給自己編定了個目標,往前面又走了一段。
島村不知道該用“無心插柳”還是“柳暗花明”來形容自己的心境。
因為,在這里,透過幾顆島村叫不出名字的大樹的紅色橢圓葉子,島村看到了她。
越過一片綠樹白花,島村看到了她。
島村站在小山坡上,遠遠的看著穹。
穹穿著紅色的仲居服,頭上不知何時扎上了一塊藍色的頭巾。
藍色的頭巾將她奶油色的長發(fā)遮蓋。
島村只能模糊的看到穹可愛的臉。
島村的視線跟隨著她移動。望見了旅館中的櫻樹。櫻花早已謝了,綠葉倒是頗為旺盛。
透過林間的間隙,島村還看到了其他人。
抬起頭,藍色的頭巾變成了藍色的天空。
藍色的天空似乎要墜落下來。島村只覺得天地間還吹著的風仿佛一股水流,被人從高處潑下,淋在他身上。
“三四郎也是這么看著美禰子的吧……”
從鄉(xiāng)下到東京的三四郎,遇見了那個叫人捉摸不透,寤寐思服的美禰子。為她煩惱,為她癡迷,美禰子的態(tài)度卻曖昧含糊。最終只是從老家回來后,從朋友那里聽到她結(jié)婚的消息。
本來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的劇情,這時忽然涌上腦海,這種感覺,讓島村把自己和穹代入了三四郎和美禰子。
失敗的戀愛,讓島村有些煩躁。
島村在原地走了幾步,轉(zhuǎn)過身。
他這時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天掉了下來。
而是自己墜入了天空。
奶油色的天空。
“回去吧……”
島村轉(zhuǎn)過身,就看到了穹。
穹也看到了他。
島村渾身僵硬。
如果我眼前有一面鏡子,那么我或許會看到這世界上最滑稽可笑的表情……正當島村這么想的時候,就看到穹向他揮手。
島村看不清藍色頭巾下的穹的臉,但只看到她揮手的姿態(tài),島村就可以想象穹臉上一定是那種見到親密的朋友的,開心快樂的笑。
“或許這才是柳暗花明吧?!?p> 島村正想回應,就見穹像是害羞一樣,跑進了轉(zhuǎn)角。
島村的嘴角掛起一個笑,與之前和春日野悠相處時相似卻又徹底不同的笑。
島村轉(zhuǎn)身往山下走去。他已經(jīng)迫不及待想要見到穹了。
……
“嚯呀!”緒花叫了他一聲,“春日野同學,你在這里干什么?”
背緊緊貼著墻的春日野悠嚇了一跳,“啊,沒什么?!?p> 總不可能說“自己剛才看見島村,并且笑著向他揮手,然后才想起自己現(xiàn)在的身份是女侍”,然后因為過于羞恥才躲了起來吧……
緒花哈哈大笑,伸長了手拍著春日野悠的肩膀,“多虧了春日野同學,現(xiàn)在說不定能趕上!”
春日野悠嘴角抽了抽,“真是太好了。松前同學,記得幫我保密。”
……
夜。
彩燈。
喧鬧的街。
心中躁動的島村與穹走在街上。
四周是熱鬧的人群。
島村看了身邊的穹一眼。
作為幫忙的回禮,旅館的人借給她們用于祭典的浴衣,讓她們好好享受當?shù)氐募赖?。?jù)說到時候還會放煙花。
穹穿著白色的浴衣,奶油色的長發(fā)被黑絲絨的發(fā)帶綰起,從島村的角度望去,可以看見她雪白細膩的脖頸。
本來除了他們兩人外,還有春日野悠幾人,但當穹看到遲到的依媛奈緒后,不知為何有些別扭,語氣不善地向春日野悠說自己頭有些暈,要回去休息。島村這時發(fā)揮了自己“鄰家哥哥”的身份,前來送她。
島村心中滿是興奮,甚至到了躁動的地步。他還在想穹對著他揮手的畫面。
在岔路口,島村看見穹毫不遲疑的朝旅館相反的方向走去。猶豫一秒,島村沒有張嘴,只是跟了上去。
漸漸的,稀疏的攤販和紅色的花燈也已看不見。仿佛光彩被吸走,突然進入一個黑暗的世界。
島村感覺穹加快了速度,他什么也沒說,默默的跟著她。
穹縱使是全力奔跑,身體素質(zhì)超過常人的島村也能輕易跟上,更別說現(xiàn)在。
島村與穹并行,直到她因為體力原因放慢了速度。
穹突然停下,島村差點撞到她,還好島村向左邁了一步,穩(wěn)穩(wěn)停在穹身后。
島村看著穹。
穹瞪著他,似乎在生氣島村為什么跟著自己?!皠e跟著我!”
島村沒有回答。
下午的時候看到的那個友善的穹難道是我的錯覺……島村怎么也想不通。
捉摸不透,令人寤寐思服的穹。
穹又低下頭,嘆了口氣。
“對不起,我不該向你發(fā)脾氣的……”穹小聲說完又向前走去。
島村可以擋在她前面,但他的腳步只邁了兩步就放緩了,繼續(xù)跟在穹身邊。
“Sora……你有什么煩心事嗎?”
“沒有。”
“……”島村不知道該說什么。
面前突然出現(xiàn)一條小河,島村上下看了看,橋在遠處,要從這里過河,只有幾塊大石頭。
那種即視感又強了不少,島村還在想著美禰子的事。
“我們回去吧?!睄u村開口說道。
穹不答話,往前走去。
島村沒有說話,所有的精神都已繃緊。
在這個地方,這條小河邊,他有一種難以言明的恐懼和慌亂。
萬一Sora掉下去怎么辦?
姐姐溺水而死,他在浴室中從島村變?yōu)閸u村。兩件影響他一生的事,都和水離不了關(guān)系。
每當有“落入水中”的可能,島村都會有一種恐慌感。
一如上次在海邊那樣,喜翠莊眾人追著那個三流作家到了懸崖邊。那時的島村選擇了用不客氣的語言去攻擊大宰治。
在島村的胡思亂想中,穹已經(jīng)跳過了三塊石頭,即將到達彼岸。
島村沒有重復穹的剛剛跳過的三塊石頭,只是向前了一塊,便整個人用力,跳到了對面。穹的前面。
島村搶先穹一步,輕松的跳到岸上,向穹伸出手。
穹看了島村的手一眼,視線又轉(zhuǎn)移到他的臉上,最后撇過臉去,“不用。我可以?!?p> 穹在石頭上退后了幾厘米的距離,腳下用力,也向著岸上跳去。
浴衣的下擺打開得比之前大,島村看到了她纖細的小腿,雪白的短襪。
穹踏到岸上,沒能收住力,整個人又向前走了幾步,跌到島村懷中。
穹的雙手撐在島村腰上,感受著她曖昧而急促的呼吸。島村脫口而出:“迷途的羔羊!”①
正準備起身的穹臉色一變,“你都知道了?!”
看著穹的眼神,島村第一次發(fā)現(xiàn)穹或許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嬌弱。
知道?知道什么?島村不懂。
島村又露出那個“成熟穩(wěn)重的笑”,避開了穹的話題,說道:“Sora,要休息一下嗎?”
穹瞪著他,“討厭的家伙!”
島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穹對他的態(tài)度突然這么惡劣。
島村能想到的,只有一開始,見到依媛奈緒的時候,那時穹的情況就有些奇怪。
依媛奈緒又和春日野悠走得很近。
莫非……Sora是因為這個原因?
想到這里,島村松了口氣,嘴角掛起一個輕松的笑。
Sora她畢竟還是個孩子,又突然遇到那么大的變故,會變得依賴自己的哥哥,自然是很正常的事。
在這種情況下,無非是有些小嫉妒罷了。
少女敏感而脆弱的小心思。
“是因為悠吧?”島村雖然在問,語氣卻滿是肯定。
“……”穹沉默。
“Sora,我們都是你的朋友,我,緒花,菜子……大家都會幫助你支持你。如果有什么不開心的事,都可以和我們說?!睄u村微笑著,摸了摸穹的頭發(fā)。
穹一把打開他的手:“根本不一樣!悠是特殊的!??!”
島村明白。血緣關(guān)系的確是這世上最親密的關(guān)系,沒有任何人能取代。
當下只是靜靜的聽著穹的話。
穹說了一陣,聲音變小,“為什么……為什么你不和依媛奈緒在一起,如果那個討厭的家伙是你女朋友,那么情況會好很多吧。我也可以和她好好相處……”
島村哭笑不得,“Sora,我和奈緒是兄妹關(guān)系。”
“兄妹又怎樣?!”穹急得聲都變了,“我就是喜歡悠,想做他的新娘,和他一輩子在一起!”
島村的身子突然僵住,平時總是微瞇的眼睛突然瞪大,不敢置信的看著穹:原來是這個喜歡嗎……
遠處響起了尖銳的短暫的嘯聲,緊隨著的是砰砰砰的爆炸聲,十分密集。
已經(jīng)到了放煙花的時候了嗎……
街上的歡聲笑語也仿佛傳到了這里,倒映在了水面上。
煙花發(fā)出的短暫的光照亮了穹蒼白可愛的臉。在明暗交錯間,是那么的誘惑,那么的幽暗朦朧,那么的可憐。
島村已是沒有了欣賞的心思。他只覺得一切是那么的遙遠,天與地無限擴大,黑暗籠罩了一切。
而他只是靜默的死物。凝固了的被遺棄的雕像。不斷縮小成了一片冰冷的陰影。
待島村站穩(wěn)了腳跟,穹已經(jīng)不見了。抬頭望去,銀河好像嘩啦一聲,向他的心坎上傾瀉了下來。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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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迷途的羔羊,出自《圣經(jīng)·新約·馬太福音》。
《三四郎》中美禰子也曾對三四郎說過。
島村是因為眼前的情景讓他想起了《三四郎》的情節(jié),才脫口而出。
?、冢阂米源ǘ丝党傻摹堆﹪?,原句為【待島村站穩(wěn)了腳跟,抬頭望去,銀河好像嘩啦一聲,向他的心坎上傾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