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26
尚先生抿了口茶,繼續(xù)講他的故事。
尚先生以為能在白隱寺住到死,一日傍晚,腹部升起一陣劇痛。
本以為和往常一樣睡一覺便能恢復,沒想到疼痛愈演愈烈,五臟六腑像是被攪拌器混合在一起而后又從肚子里狂扯了出來,那種極端的痛苦無法用語言形容。
病是看不起的,只好忍著疼痛,等朋友知會三哥,看能不能想辦法讓大夫過來看一看。
疼痛使尚先生徹夜未眠,那晚人生開始倒帶。從兒時到長大再到如今,尚先生做過的所有事如電影般一幕幕地浮現在眼前。
有悔恨、有懊惱、有苦難、有饑餓、也有幸福、有滿足,雖然大半輩子都在困苦中度過,但在白隱寺與志同道合的友人們度過的時光最開心也最快樂,便是死而無憾了。
翌日傍晚,朋友領著三哥和大夫前來。
大夫用手絹死死地圍住口鼻,進門前左看看右瞧瞧,進門之后李大夫把藥箱放在地上。
把了一脈后,過了許久才擠出幾句話。
大而散,有表無里,渙散不收。無統(tǒng)紀無拘束,至數不齊,或來多去少,或去多來少,如楊花散漫之象。
李大夫語畢,彎著腰在藥箱上寫了一個緩解疼痛的方子,而后立即收拾東西走了。
留給整間屋子的是無盡哀傷,尚先生反而會心一笑,還在安慰他們。
尚先生得知自己時日無多,反而輕松不少,至少不用再為五濁惡世的生滅和欲望煩憂了。
大家相擁而泣,淚水在臉上留下腐蝕之痕。
三哥在尚先生耳邊輕語,半個月后,在塔闊貝港口有一艘前往諾亞馬里遜的撲撲船,聽說船上全是達官貴人,他們剛好缺個廚子。
尚先生在宮里呆了這么多年,最是了解這些人的習性。
最后的日子在船上看看風景,也好過在這等死??傊羞@么個事,去或留,由尚先生自己定奪。
三哥講話總是很直白,在油嘴滑舌的宮里呆久了,尚先生最喜歡他不拐彎抹角的樣子。
這一聽,便下定決心去了。
次日,三哥把抓好的藥給尚先生帶著,旁人問起就說是治便秘的。
“你哥哥真好,他要是發(fā)財了肯定會帶你的?!?p> 辛葉魚忍不住嘟囔了一聲,還是被聽到了。
“都說窮山惡水出刁民,可我們家窮的叮當響,也沒出現過兄弟反目的情況,也是種幸運吧?!?p> 尚先生把思緒拉回來,繼續(xù)剛才的片段。
尚先生沒坐過船,更沒去過除了村子以外的任何地方,就當作是人生終末旅行吧。
半個月后,尚先生登上撲撲船,兩排面容猙獰的刀劍客在船上待命,就像會有一場惡戰(zhàn)似的。
除了船長,沒人知道此次航行的終點是何處,每個人都有秘密,問多了怕他們起疑心,這些疑惑埋在心里就好。
與宮里不同的是,船上相對自由,沒有那么多的規(guī)規(guī)矩矩。
有時把貴婦哄開心了,能多得幾個賞錢。雖說錢對尚先生來講已如廢鐵一般,但還是得收下,可不敢得罪人。
在海上,一晃就是幾個月。
尚先生已然習慣船上的生活,萬幸的是沒有暈船,活干得也不錯。
就是不知要在船上呆多久,要是拖個一年半載的藥都不夠喝,于是把每日藥量減少了些,只要能制住疼痛就行。
每到一個港口,撲撲船??垦a給。
日子也如往常一樣,如落葉一般散亂的飄著。
一日傍晚,尚先生洗好碗筷,清理完廚房準備休息片刻。
聽到兩個人在甲板上爭吵,悄悄地躲在遠處吃瓜。
‘你真不應該過來的,出發(fā)前算了一卦,此行兇險萬分?!蝗苏f。
‘你別這么迷信,我們與對方飛鴿傳書交流過,絕對可行!’另一人說。
‘你看這都多長時間了,都沒個盼頭,整天在這茫茫大海上浮著,望不見盡頭,連一艘船都沒見過,多可怕??!這幾個月真是老天庇佑,下的雨也不算太大。萬一哪天遇到個大風大浪的,人還沒到,小命先沒咯!’
‘誒!我說小弟,你能不能別這么晦氣啊,跟你說了多少次了,還有半個月馬上就到。就連天上飛的蒼鷹都看不到海的盡頭,何況咱只是個人呢?!?p> ‘大哥大哥,別氣了,我知錯,是我太浮躁,對不住對不住?!?p> 對話進入尾聲,吸入一口涼氣,不小心咳了聲。糟糕,被發(fā)現了,尚先生趕緊躲到底層去。
還好尚先生個子小,哪兒都能鉆,他們聞聲追到了底層,尚先生躲在一堆煤后面,順帶把臉、胳膊、腿都抹上炭灰。
他們找了一會什么也沒發(fā)現,嘟囔著可能是耗子,便走了。
等到完全聽不到任何聲響,尚先生才走了出來,用抹布把自己清理干凈,跟大家擠在一起,睡了過去。
夢里不斷重播剛剛聽到的對話,他們在密謀些什么?難道真的會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
噩夢做了整晚,一大早就被驚醒,渾身全被冷汗浸濕。
尚先生鎮(zhèn)定自如,該干嘛干嘛。早餐上飯時,聽到了昨晚熟悉的聲音,用余光瞟了一眼。
此人皮膚白凈到青絲血管都能看的一清二楚,雙手纖細露骨,戴著一副金絲細邊框圓形眼鏡,一對微腫的細長三角眼似乎能敏銳地看穿每個人。
渾圓的鼻頭上有顆凸起的黑痣,上下唇瓣如刀鋒般銳薄,身著素色長袍與身旁的絕世女子有說有笑。
瞟了幾秒,趕緊收回眼神,上完菜便回廚房吃早飯,順便熬個藥。
尚先生從未見過一望無際的蔚藍,美不勝收的大海。海給尚先生的感覺像個老朋友,說不盡,道不明。
忽然,刮起的一陣潮濕海風穿透雙腿,老寒腿隱隱作痛,但與此美景簡直不值一提。
偶有魚群躍然飛起,又匆匆落下,龐然大物倒是沒有見到過。
小時候,哥哥們教尚先生打水漂,尚先生每次彈的最少,二哥玩這個最是厲害。
尚先生噗噗吐了幾口口水到海面上,粘在嘴上的細長唾液還沒吐干凈,尚先生看著這副狼狽模樣,不禁笑出了聲,聲音越笑越大。
‘有什么開心的事,能否與我分享一二。’
這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在尚先生身后響起。
‘老爺,無事,小的只是想起了兒時的玩伴?!?p> 尚先生恨不得把腰彎到甲板里,千萬不要讓他注意到臉。
‘來,擦一下。’
一塊右下角繡著金絲雀與紅果子的手帕伸了過來,尚先生依舊低著頭,不敢接。
‘不要怕,沒事。’
說著左手抬起尚先生的下顎,用手帕擦拭嘴角。他直勾勾地盯著肯定是要問些什么的,尚先生右眼皮直跳,趕緊跑走了,身后留下一串串刺耳的笑聲。
之后便再未與此人單獨相處過,一切又如往昔。
過了半個月,總算能看到隱隱約約的海岸線,應該是快到了。
停船的前幾日,船長要我們趕緊把東西收拾收拾,多帶些干糧,冗余物品一律放船上。
上岸這一日,狂降大雨,灼熱無比。
撲撲船穩(wěn)穩(wěn)地??吭诎哆?,富人們先行下船,他們撐著傘,相互攙扶著一個接一個地從跳板上走下去。
木板受到不同的重力彈跳起來,人在上邊波浪一樣晃蕩。刀劍客緊隨其后,尚先生他們最后落地。
這幾個月適應了海上的搖晃,踏入大地時,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腿,踉蹌地摔倒在地。
幸好,船員操旻在旁拉了一把,尚先生一個勁地道謝,他笑著扶住尚先生,跟上前面的隊員。
船長一路都在與富人說著什么,在后邊的人聽不到也不在意。沒有足夠的傘,只好兩兩同撐一把。
即便如此,依舊歡聲笑語地感嘆這趟旅行,看著沿路的風景,只想把它們盡收眼底。
經過一段泥濘的羊腸小道,每個人的腳底都覆上了厚厚的淤泥,巨大的參天大樹此起彼伏,個個都卯足了勁沖向無盡的天空。
這是一條充斥著無數怪物的高速公路,形態(tài)各異的動物各自交流著,尚先生聽到的全是嘈雜的魔音。
這里與海上的氣候截然不同,奇熱無比又極其潮濕,沒過多久濕透的衣服全粘在皮膚上,難受極了。
尚先生必須控制住大腦不要去想粘膩的觸感,把精力放到風景中去,可是,真的做不到哇。
要不是由船長帶路,獨自一人可不敢在此處行進,一個人要面對這樣陌生的環(huán)境實在是太危險了,這不是勇敢而是莽夫。
伴隨一聲狂吼,巨大黑影從眼前躥過,消失在層層樹林中。有幾個船員一邊大喊救命一邊嚇得往回狂奔,不見所蹤。
船長和富人似乎早就知道會發(fā)生這一切,并未被船員的叫聲撼動,也沒回頭,依舊不動聲色地繼續(xù)前行。
看著他們對此無動于衷,應該問題不大,這漫漫無期的坑洼泥路上走著。
過了一條又一條小河,又走過一大段水路,這才遠遠地看到黑青色煙霧從各個不同的帳篷里直挺挺地升起,狂風吹散后又恢復原樣。
一排排黑影密密麻麻地出現在視野范圍內,他們頭頂著高聳的樹枝狀,雜亂的毛發(fā)延伸直腳踝。
上半身刺著不同的紋樣,下身則裝備瓶瓶罐罐類的物品,赤腳站在巨大的異形門前。
距離太遙遠,什么都看不清。
一個個黑影正在迎接客人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