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衛(wèi)大將軍安伏延和安西四鎮(zhèn)節(jié)度推官韓士枚馬不停蹄趕了一天路,總算在太陽落山前趕到了頭痛烽。
二人坐在烽堡前的緩坡上,一邊喝著水,一邊遙望著遠(yuǎn)處的軍城。
在此駐守的烽帥和四個烽子已被守夜人給綁了,四十幾個粟特親衛(wèi)也被勒令呆在烽堡里不得出來。
為確保萬無一失,原本堆在烽堡頂上用于施放狼煙的茅草、樹枝和牛糞也被守夜人清理掉了。鑒于太陽落山之后要舉平安火,在烽堡前重新堆上了一堆茅草樹枝。
安伏延正陰沉著臉閱看遲來了好幾天的家信,一個游奕人被守在山腳下的守夜人帶了過來。
“稟大將軍,崔參軍命卑職來報,頭痛烽至白沙城之間的十個烽堡全已拿下!”
“崔瀚人呢?”
“卑職不知?!?p> “下去吧。”
“諾!”
游奕人剛躬身退去,安伏延冷冷地問:“韓兄,這便是你打算讓我看的好戲?”
“大將軍稍安勿躁,大戲沒開鑼呢?!表n士枚挪了挪身子,揉起騎馬騎麻木的大腿。
安伏延舉起手中信:“讓人截我的家信,一截便是三封,你究竟想做什么,你難道連我都不信?!?p> 韓士枚回頭看看身后,意味深長地說:“大將軍,光我相信沒用,要讓所有人都相信。而且有些事,你也確實不方便出面?!?p> 安伏延沉默了片刻,追問道:“韓士枚,我剛才要是讓親衛(wèi)不從呢?!?p> “不從……若是不從,只能讓守夜人跟他們過過招。大將軍,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讓他們放開手腳打一場,最終誰能更勝一籌嗎?!?p> “韓士枚,我終于曉得什么叫有其父必有其子,原來你比你兒子還要瘋!”
“記得犬子曾說過一句話,叫作‘不瘋魔不成活’。那會兒覺得不知所謂,以為他是在胡言亂語,現(xiàn)在想來確有幾分道理?!?p> “不瘋魔不成活?”
“有人要害我父子性命,不瘋沒活路啊。”
韓士枚一如既往地慢條斯理,但說得很認(rèn)真,話里言間充滿殺意。
他一向溫文爾雅,連林中丞都盛贊他乃謙謙君子……
安伏延知道他并非表面上那么謙和,真要是那么謙和他早死在小勃律了,根本活不到今日。
他從來沒親手殺過人,甚至連雞都沒殺過,可能今后也不會親手殺人,但他要是狠起來,連自個兒這個馳騁疆場殺人無數(shù)的大將軍都心悸。
安伏延不由想起五年前他剛來時大開殺戒的情景,低聲問:“有人要殺你,所以你要殺人?”
“肚子餓了要吃飯,人要殺我自然要殺回去,總不能任由人家來殺吧。”
“于是你一邊拉著我在外頭兜圈子,一邊在暗中運籌帷幄,現(xiàn)在更是連軍權(quán)都敢奪,連本將軍都敢一并拿下!”
“大將軍言重了,我只是借虎符用用。”
韓士枚遙望著軍城方向,淡淡地說:“于公,軍中有鬼,軍心不穩(wěn),我身為監(jiān)軍當(dāng)施霹靂手段撥亂反正!
于私,有人要害我父子性命,我韓士枚即使不為自個兒著想,也不能不顧我兒安危?!?p> 可憐天下父母心……
安伏延暗嘆了一口氣,抬頭道:“韓士枚啊韓士枚,我終于知道你當(dāng)年為何敢留在小勃律與吐蕃周旋了?!?p> 韓士枚轉(zhuǎn)身看著他問:“為何?”
安伏延抬起胳膊,對著他額頭指指戳戳:“你瘋了,自從遇上那個瘋女人你就瘋了,你們?nèi)叶际钳傋?!?p> “原來瘋病也會傳人?!?p> 韓士枚感嘆了一句,隨即話鋒一轉(zhuǎn):“大將軍,你剛才說我這些天在運籌帷幄,其實不然,其實我跟你一樣也是看客。如果非要說與我有關(guān),頂多是給他們張羅這出大戲提供了些方便?!?p> “他們?”
“葉勒就這么大,除了崔瀚、陳驛長和徐浩然還能有誰?對了,還有犬子?!?p> “也有三郎的份兒?”
“從陳驛長給我的信中看,犬子不只是有份兒,可以說這出大戲就是他張羅的。”
兒子是不著調(diào),但遇事不含糊,大有其母之風(fēng)。
韓士枚發(fā)自肺腑地為瘋在點子上的兒子驕傲,想想又笑道:“大將軍,犬子是你的晚輩啊,你是看著他長大的。
而且你也說過,即便他把天捅塌下來,只要在葉勒這一畝三分地上,你這個叔父會幫他頂著?!?p> 原來他早打下了埋伏,自己那會兒居然傻乎乎往里頭鉆。
安伏延的肺都快氣炸了,恨不得給自個兒倆耳刮子,不,恨不得一腳把他踹下山去。
這時候,山腳下傳來爭吵聲。
安伏延見他像沒聽見似閉目養(yǎng)神,干脆也當(dāng)作沒聽見。心想你們父子搞出的這些事,待會兒看你們父子咋收場。
等了大約一炷香功夫,身后傳來腳步聲。
回頭一看,本該在白沙城坐鎮(zhèn)的千牛衛(wèi)中郎將李成鄴怒氣沖沖地走了過來。
那柄從不離手的鑌鐵橫刀不見了,不用問都知道在山腳下被守夜人給繳了械。
“大將軍,為何急召末將來又要繳末將的兵器,又為何要綁末將的親兵?”
“李將軍,你這是興師問罪?”
“末將不敢,末將只要一個說法!”
安伏延示意他坐下,轉(zhuǎn)身看向韓士枚:“要說法是吧,好,本將軍給你一個說法。你不是本將軍召來的,你的兵器也不是本將軍讓繳的,你的親兵更不是本將軍下令綁的?!?p> 李成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怒視著韓士枚問:“韓侍御,這么說是你了,請給本將軍一個說法!”
“下官請二位將軍來看戲,既然是看戲,哪有帶刀帶親兵的道理?!?p> 韓士枚說得輕描淡寫,說完不忘招呼他坐。
李成鄴怒了,咆哮道:“韓士枚,你竟敢假傳軍令!”
韓士枚連兇神惡煞般的吐蕃武士都不怕,又怎會怕他,不緩不慢地問:“李將軍,你是不是因為下官這兩年沒怎么去軍城,就把下官為何來葉勒給搞忘了?”
監(jiān)軍是做什么的,監(jiān)軍就是協(xié)理軍務(wù)、督察將帥的。
不較真的時候,大家稱兄道弟;一旦較起真,可與主帥分庭抗禮。
李成鄴見韓士枚較起真,不敢再直呼其名,但依然質(zhì)問道:“韓侍御,你到底想做什么。”
“請二位將軍看戲,剛才不是說過么?!?p> 韓士枚敷衍了一句,轉(zhuǎn)身看向西邊的晚霞,頭也不回地說:“太陽落山了,舉平安火。”
“諾!”
遠(yuǎn)處的守夜人早有準(zhǔn)備,很快便點上了柴火。
安伏延遙望著軍城方向,喃喃自語:“我倒要看看平安這火能不能點起來,要是點起來又會燒著誰。怕就怕聰明反被聰明誤,引火自焚啊?!?p> 火明明點燃了,正火光沖天,為何說能不能點起來?
明明舉的是“平安火”,怎么就變成了“平安這火”,引火自焚又是什么意思……
李成鄴一頭霧水,又不好多問,只能坐下來一起等著看更莫名其妙的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