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自知白發(fā)非春事,且盡芳尊戀物華
觀音禪院,清幽闃靜,青松翠柏綿延,層層疊疊的殿閣廊房,卻又在寂寞中透著繁華。
“好一處禪院!”
丁卷輕聲贊嘆。
就算是送出了錦斕袈裟,仍然要往觀音禪院走一遭,這是他沒想到的事。
老院長熱情得不得了,親自率領(lǐng)幾十名僧眾出來迎接,非要讓三藏師徒在寺院里盤桓幾日,以盡地主之誼。
一番寒暄之后,賓主落座,自有小沙彌奉上香茶。
丁卷用眼睛掃量,見那茶杯精巧,茶盤名貴,忍不住嘆息道,
“出家人四大皆空,既放不下這些俗物,又何苦在這深山之中落發(fā)為僧,虛度百歲光陰,何不在紅塵中打滾,盡享人世繁華?”
老院長卻也不惱,舉起茶杯搖晃,吹去茶水上面的浮沫,輕輕喝了一口,微微笑道,
“老朽自落發(fā)至今,虛度兩百五十春秋矣!”
竟是如此?
一旁悟空嘻嘻笑道,“就算你有三百歲,也還是俺老孫的萬代孫兒嘞!”
三藏立刻瞪他一眼,哪都有你?!
“最初五十年,老朽一心向佛,只說是古剎青燈,余生寂寥,我既矢志不渝,終會(huì)獲得解脫!”
“但過了五十年,山里的數(shù)枯了又綠,廟里的僧人來了又走,就連后山的熊羆也通了靈性,老朽形容枯萎,漸漸沒有了初時(shí)的勇猛精進(jìn),只感歲月荒蕪,靈山還是那個(gè)靈山,老朽卻已不復(fù)當(dāng)初少年?!?p> 哦!
丁卷的手指抖了抖,茶水濺到了手上,微微有些發(fā)燙。
他大概知道老僧要說什么了。
“唐長老年紀(jì)尚輕,自然不知老朽心中所想。只是日復(fù)一日,就算我再怎么心誠,也無法從佛經(jīng)中領(lǐng)悟更多。都說是我佛慈悲,但總有些人往復(fù)輪回,老朽覺得,是不是自己錯(cuò)了?”
“又五十年……”
老院長渾濁的眼中,閃過留戀與回憶,更多的是無望的痛苦。
“再五十年……老朽同齡者,孫子的孫子都已入土,發(fā)覺這世上再無留戀,但成佛解脫依舊遙不可及。而遠(yuǎn)離了塵世浮華之外,老朽又算什么,又到底得到了什么?”
“唐長老,你自天國上邦而來,見識(shí)廣博,可否為老朽解惑,我到底是錯(cuò)了嗎?拜了這許多年的佛祖,佛祖可曾知我姓名,憐我孤老無依,日日衰朽在這荒山古剎之中?”
“你既不復(fù)當(dāng)日的虔誠,何不還俗,還留在這廟里作甚?”
悟空十分不解,在他看來,喜歡當(dāng)和尚就當(dāng),不喜歡就走,哪有那么復(fù)雜!
當(dāng)然,像師父這樣的人例外,人家從里到外從頭到腳都是圣僧。
“離開了寺廟,我就什么都沒有了啊,那豈不是更證明了,老朽從一開始就錯(cuò)了嗎?荒廢了百歲光陰,到頭來一無所有,這世上,還有比老朽更凄慘的人嗎?”
老院長看著手中的茶杯,幽幽一嘆,
“又過了五十年,老朽開始四處化緣,修葺寺廟,將觀音禪院翻修一新,忽然又重新感到了快樂。每每為佛像塑上金裝,又或者重新漆了一扇廟門,老朽都覺得,自己又年輕了一些。
再后來,寺廟修無可修,比城里的驛館還要漂亮,老朽覺得心里又空了!”
他呆了一會(huì)兒,小心翼翼地擦拭著茶杯上的手印,“后山的熊羆精因?yàn)闀r(shí)時(shí)聽我誦經(jīng),送來了珍惜古玩,解我煩悶。這些本是小道,不值一提,但忽然有一天,老朽想到一件事,總有一日老朽也要?dú)w于寂滅,去往西天聆聽佛祖禪音,可不能穿得如此寒磣,總要有一件像樣的袈裟,到時(shí)候佛祖座前,老朽也能心安理得說上一句,我這兩百年誠心禮佛,并不曾荒廢,就算有小小的瑕疵,但佛祖慈悲,總不至于苛責(zé)。唐長老,你說老朽,到底是錯(cuò)了嗎?”
“唉!”
丁卷心里五味雜陳,不知道說什么好。
老院長對俗物上心,已經(jīng)動(dòng)了貪念,但當(dāng)一個(gè)人信仰落空,只能枯守著近乎絕望的希望,日日被歲月侵襲,在寂寞中無盡磋磨,誰又能說他錯(cuò)了呢?
正是:雀啄江頭黃柳花,鸂鶒滿晴沙,自知白發(fā)非春事,且盡芳尊戀物華。
尋思再三,他起身對著老院長施禮,“老院長,貧僧以為,你沒有錯(cuò)!”
嗯?
老院長驚訝地抬頭,眼中全都是期冀的光芒。
“師父!”
悟空有些不滿,老頭子滿心貪念,還總給自己找借口,就這還沒錯(cuò),那什么是錯(cuò)?
“有了錦斕袈裟,佛祖面前,老院長體面風(fēng)光,再無遺憾。貧僧以此物相贈(zèng),并愿目睹院長身著袈裟的風(fēng)采!”
“好,好??!”
老院長雙手顫抖,對著三藏恭敬施禮。
跟著就拄著鑲滿寶石的拐杖,徑直往內(nèi)堂去了。
不一會(huì)兒,再次回返,已經(jīng)穿上了錦斕袈裟,只是肥肥大大,下擺拖地,肩披下垂,見不到一絲一毫的神圣莊嚴(yán),反而更像一只沐猴而冠的小丑。
悟空扭過頭去,嘿嘿嘿地偷笑。
“阿彌陀佛!”
丁卷雙手合十,念誦佛號(hào)。
隨即轉(zhuǎn)身,帶著悟空離去。
這一次,老院長沒再挽留,他呆呆地看著三藏師徒遠(yuǎn)去的背影,仿佛變成了一尊雕塑。
“師父,師父啊,我不明白,你把袈裟送給那老頭兒,到底是何用意?他貪念不止,照我看,已經(jīng)沒得救了!”
“老人家活了兩百多歲,也不容易。何況袈裟也不是給他,是給別人看的!”
丁卷緩步前行。
并沒有再回頭看一眼觀音禪院。
臨近傍晚,他們在山野間生火做飯的時(shí)候,觀音又來了。
手上托著一團(tuán)光燦燦的物事,可不正是錦斕袈裟?
“唐三藏,你到底想干什么!”
這一次,菩薩沒有了之前的好脾氣,上來就直奔主題,“佛祖賜下的寶物,你也敢送人?”
“出家人四大皆空,貧僧的眼里,沒有寶物。錦斕袈裟也好,破衣爛襪也罷,全都是虛幻,菩薩,你太執(zhí)著了!”
丁卷慢悠悠地回答,一邊盛了碗粥,示意悟空給菩薩端去,
“菩薩遠(yuǎn)道而來,三藏沒什么招待的,不如坐下來喝碗粥?”
悟空睜大了眼睛,這是要請菩薩坐在沙土地上喝粥?
他樂顛顛地跑過去,殷勤地說道,“菩薩,菩薩,這是師父的一番心意,千萬莫要推辭,莫推辭!”
“哼!”
菩薩左思右想,到底無可奈何,走過去,坐在唐三藏的對面,“說,你到底要怎么樣?”
“之前說過了,菩薩大概沒聽明白,那貧僧就再說明確一點(diǎn),劫難你們定,但具體要怎么通過,我憑自己的心意來,這事兒能行不?”
菩薩用小勺舀起粥,喝了一口,
“你這個(gè)粥,太咸了??!”
“那貧僧再加點(diǎn)水!”
丁卷說著,舀了瓢清水倒在鍋里,緊接著,他又往里面撒了一撮鹽。
菩薩眨了眨眼,再次沉默。
“你想加勺水,我要加把鹽,菩薩,西天取經(jīng),這就要變成一鍋爛粥了!”
悟空站在一邊喝粥,用碗擋住自己的臉,假裝啥也看不見。
“這一局,我賭師父贏!”
白龍馬刨著蹄子,暗戳戳地給悟空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