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夏,又恰遇了伏旱天氣。
熱。
熱的令人心生煩亂。
尤其對于長途跋涉的人來說,更像是老天對人一種刑罰。
這也是做鏢師最辛苦的是兩個時節(jié)之一。至于另一個?那莫過于臘月風雪了。
不過最起碼靴子不會被冰冷的雪水浸透。讓腳掌冰的刺骨,有時候甚至凍掉個腳趾。所以跟寒冬相比,霍英游還是更喜歡酷夏的。盡管睡覺時把靴子脫下來的味道確實難聞,不過這對于單身漢來說又有什么所謂呢。
霍英游臉龐混雜著煙塵和汗水幾乎看不清樣貌,不緊不慢地領著眾人在通向縣里的大道走著。他牽著鏢局里最好的一匹馬。盡管鏢局里的人都不認為認為。因為這匹馬毛色駁雜,既瘦又懶。跟尋常人眼里矯健生猛、靈活雄駿的好馬大相徑庭。
可不妨礙霍英游認為它是一匹好馬。只因他認為馬跟人一樣,只看表面是看不出來的好壞的。
同時,霍英游自認為他是一個能識人的人,一個能識人的人當然也能識馬。
不過霍英游是一個怕麻煩的人,他也不多跟鏢局的人多解釋。解釋意味著浪費口舌。有浪費口舌的時間不如多喝一口酒。
想到酒,霍英游忍不住摸了摸腰間干癟的水囊。出鏢的時候他是不喝酒的,掐指算來他已經(jīng)有三個多月沒喝過酒了。這對酒鬼來說不能喝酒比忍受這炎熱的天氣更像一個酷刑。
他忍不住嘆了口氣,一個怕麻煩的人干上了最容易惹麻煩的行當,確實會令人忍不住嘆氣。
好在這趟鏢旅即將迎來終點,他身后的八臺裝滿銀子的大車不出意外今日下午就能到縣里。剩下來的就是不是他管得了。不是他管的事情,他一向不過問。
這也是總鏢頭最喜歡他的一點,不過近來隨著霍英游慢慢凸顯的本事又有些不喜歡了。
不過霍英游不在意,他只想趕緊回到縣里,買幾壺酒切幾斤鹵好的豬頭肉和豆干,在回家痛痛快快洗個澡。叫上幾個朋友美美吃喝上一頓。
突然一股輕微的臭味將霍英游拉回熱氣蒸騰,塵囂滿身的寬廣大道中。他停住了腳步。于是幾輛大車排成的一條長蛇也停了下來。
陳鏢師打馬上前,臉色凝重的問道:“霍頭,有情況?”
能讓一個年過四十仍在刀口舔血的老鏢師心甘情愿叫霍頭的霍英游顯然有幾分本事。
只聽見他說道:“你聞到一股臭味沒有?”
陳鏢師警醒地跟身后眾人打個旗號,身后的人慢慢將鏢車攏成圓陣。這才用力地嗅了幾下?lián)u頭回道:“沒有,什么也沒聞道。”
霍英游打量著四周影影綽綽的叢木跟陳鏢師說道:“我聞到一股尸臭。”
“嗯?”陳鏢師臉色一變忍不住握住腰間的柳葉刀鞘。顯然對霍英游的說法深信不疑。這是霍英游幾次預警的掙下來的信任。
霍英游臉色有些凝重:“這是死人堆里待久了才能染上的味道,這次動手的人扎手啊?!闭f完霍英游揮了揮手,身旁兩名神情彪悍,身著灰色箭衣,灰布包頭的勁裝漢子翻身上馬飛馳而出,竟是頭也不回的往身后離去。
既然前方有埋伏,那只能回頭去上個縣城的鏢局里叫人了。
只見這個指令一下,立見成效。不一會就見前左方不遠處的叢林聳動,涌出了幾十名手持各色兵器的漢子。盜匪中人高矮不同,有老有少,但是左臉上清一色紋著青色蛇紋。他們沒有往常山匪肆無忌憚的鬼吼鬼叫聲,聽不見山匪自我壯膽威嚇的聲音,只能聽見樹葉摩擦的窸窣聲。
這種靜,讓人覺得可怕。
陳鏢師看清來者,忍不住吸一口氣。來者竟是附近數(shù)十郡縣盤踞已久的碧翠山群盜。他命令眾鏢師圍繞著大車圓陣嚴陣以待,看向這次鏢旅的主心骨霍英游。
霍英游不見慌張地看向碧翠山群盜為首的男子。
只見為首的男子長得獅鼻闊口,眉眼卻細長陰柔。從太陽穴繞著臉頰兩側紋著兩條青蟒。端是正午時刻,也讓人看的毛骨悚然冷汗?jié)M身。他腰間掛著一柄尋常的柳葉刀。這正是碧翠山群盜之首。江湖人稱蟒青天的張晉。
他領著手下在車陣前停下,雙眼的眸光似乎比酷熱的天氣更加嚴酷,他用粗啞的嗓音對著霍英游等人說道:“這趟鏢是廣安鏢局的鏢嗎?”
霍英游上前一步點了點頭答道:“是?!?p> 張晉打量著眼前風塵仆仆的男子,似乎瞧不出什么來,頓了頓又問道:“你就是鏢頭?”
“正是在下?!被粲⒂喂傲斯笆只氐?。
粗啞的笑聲在安靜的對峙大道上響起,宛如夜梟的叫聲。張晉笑道:“我瞧不出你有多少本事,但是就沖你這般鎮(zhèn)定…”
張晉擺了擺手又說道:“把貨留下,我饒你不死?!?p> 霍英游聽罷皺了皺眉頭似乎在考慮什么,接著說道:“饒我不死?那我的兄弟們…”
張晉似笑非笑臉上的青蟒聳動著,道:“當然是一個不留,我碧翠山劫貨什么時候留活口了?”
張晉此言一出,一眾鏢師一下子都看向霍英游。
霍英游感受到眾人眼光,也跟著笑道:“好一個攻心為上,我聽聞張當家最近被崳山派乘風劍邱大俠挑了大本營,眼下這些人大概就是張當家不多的家底了吧?”
張晉臉色驟然陰沉下來:“不錯,可老子沒死。所以需要你們的銀子東山再起?!?p> 卻不料霍英游搖了搖頭說:“不,你說錯了?!?p> “你想說什么?”
“銀子不是我們,我們只是鏢師?!?p> 張晉感受到了霍英游那認真的敷衍,不緊不慢地說道:“你是不是想拖延時間等待援手?可惜,你那兩個兄弟是永遠到不了了。”
“你還有幫手?”
突然霍英游身后響起滾滾雷聲。一眾騎士塵囂漫天席卷而來,待到塵埃散盡。只見一人銜著十數(shù)彪悍騎手而來。
那一人長得虬髯滿臉,甚是粗豪。一身麻衣短袍坦露胸膛,古銅色的膚色上帶著汗津津的油光。背上掛著環(huán)首大刀。他收勒韁繩勒馬停下大聲笑道:“我就是幫手?!?p> 話音剛落,便將兩個血淋淋的頭顱擲到車陣前,赫然是剛才飛馳而去的兩名鏢師。
“洛三、蔣四”陳鏢師難忍心中悲痛慘呼出聲。
一時間鏢師眾人神色劇變,士氣岌岌可危,多有幾分不擊自潰的趨勢。
張晉哈哈笑道:“不愧是太行山馬幫的程嘯大當家,做事干脆,真是要得?!?p> 此時霍英游突然冷下聲說:“敘舊敘完了嗎?”
前后兩波敵首停下對話,一并看向霍英游。
霍英游對身旁的陳鏢師說:“把人頭收斂起來。等會讓人回去尋到尸體,回到縣城的時候請最好的縫尸匠?!?p> 陳鏢師雖面臨死局漸生絕望,但是聽到霍英游的語氣蘊含著強大信心的不由得點頭,忍住心中悲痛快步走到程嘯前將兩名弟兄人頭收好。
程嘯勒馬不語,看著陳鏢師將人頭收走后才開口道:“好膽色,要是平時遇到你,我必然跟你喝的不醉不歸。今天我做主,留你全尸?!?p> 霍英游冷笑道:“程當家,你可比張當家吝嗇多了。他可是要饒我一條命。”
程嘯翻身下馬,解下環(huán)首大刀嚴肅以對:“我比張晉膽小,我不敢放過仇敵。”
等程嘯說完,張晉干脆地提刀縱身殺向霍英游。此時他手中僅是一柄尋常的柳葉刀,他那成名已久的青鱗刀早在崳山派乘風劍挑山的時候就折斷了。不過盡管如此,張晉憑借幾十年的精深功力仍然斬出十幾道匹練的刀光撲向霍英游。
撲擊而來的張晉此時終于看清灰頭土臉的霍英游的長相,這是一個堪稱俊俏的男子。也是張晉平日最厭惡的小白臉??蛇@個“小白臉”緊抿住薄唇,一雙細長的鳳眸正冷冷地看著他。竟讓他背脊在炎熱氣溫下生出一身冷汗。
不過張晉眼見霍英游刀光臨身卻依舊不動,刀光已經(jīng)近到封鎖住了霍英游所有閃避的空間,眼見已是退無可退。若是霍英游強行格擋,他還有后招讓霍英游死的干脆。一時間張晉心中竟久違起了一絲擊敗敵手的愉悅。
可不知何時霍英游手中多了把刀。
就在張晉驚愕的目光中,霍英游拎著刀撲向了刀光。
太過輕視敵手是一個人所能犯下的最大錯誤。而一個人最弱的時候,則是他最大意的時候?,F(xiàn)在的張晉毫無疑問地犯了最大的錯誤。
他輕敵了,也大意了。
也就說,現(xiàn)在的張晉很弱。而在廝殺中,弱意味著死。
實際上哪怕刀光再多,那也僅是一柄刀。只要不怕死,就有幾率在揮砍得空隙間躲過刀光,霍英游就是這樣躲過的。
沒有人想到他會這么做,張晉也沒想到有人會這樣做。
崳山派乘風劍邱承巒是怎么擊潰自己刀光的?張晉一時間竟想不起細節(jié)。只記得邱承巒一劍蕩開了刀光,在連出三劍之后,他手上的青鱗刀就斷了。
就在霍英游貼身成功的一瞬間,他手中那柄刀干脆利落地捅進了張晉的胸膛里。下一刻霍英游也沒有絲毫猶豫松開刀抽身而退。
張晉嘔出一口鮮血,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會敗,更加難以相信自己會敗的那么快。更別說會死在這里。
“你竟然…”
霍英游隨手接過身旁人遞過來的刀,略有歉意的說道:“我不是刀客,沒有那么多講究。防止你同歸于盡,只能如此了。至于我用刀,是我鏢局那么多鏢客大多只用刀?!?p> 霍英游武功談不上多高,正兒八經(jīng)的內功沒學過,就在附近武館學了幾手簡單的吐納功夫。至于刀法則是學了鏢局大路貨五虎斷魂刀。
可偏是這樣的人,張晉卻陰溝翻了船。江湖從來不是高手一定贏,弱手一定輸。
所以張晉死了,而且死的很快。
死的讓程嘯陷入一種奇異的沉默中。誰也沒想到他程嘯接納張晉入伙后,臨時起意的劫鏢行動,一個不大不小的鏢。竟會讓張晉死在自己面前。
張晉沒有死在名滿天下的乘風劍手下,卻死在了一個小縣城無甚名氣的鏢頭手上。
程嘯自嘲的笑了笑,隨即語氣森然地吐出一個字:“殺?!?p> 他知道要是就此狼狽退去,自己就別想活過今晚。
一聲令下,頓時前后兩伙人直接說殺向車陣。
霍英游縮回到車陣中,看著士氣復振對鏢師們不由的松了口氣。有車陣護著,外面的兩幫人想要破陣殺人不是容易的事情。
隨著張晉的死,霍英游遇到的死局也就變成危局了。
霍英游不喜歡冒險,但是他卻是一個弄險的好手。這種死局想要破局很顯然要干掉一個領頭的。他不知道張晉和程嘯誰強誰弱,但是他知道柿子挑軟的捏。張晉被崳山派的人挑了個對穿,說是毫發(fā)無損他是一點不信的。
所以先死的人只能是張晉,又或者是他自己。
幸運的是死的人是張晉,活下來的人是自己。
戰(zhàn)況激烈,卻再也沒有一邊倒的局面?;粲⒂慰粗酉聨拙呤w暫時退去的悍匪,開口對陳鏢師說道:“老陳,時間在我們,下午鏢局還沒見到我們到鏢,必然會派人尋我們。你吩咐下去準備火把。我們跟他們慢慢耗?!?p> 陳鏢師神色振奮對霍英游愈發(fā)敬服。大聲向鏢師們說明。他知道霍英游不僅是說給自己人聽,也是說給對面的人聽的。
顯然程嘯也聽到了,他臉色陰沉不發(fā)一語。最終還是打了個口哨示意撤退。
程嘯對自己看的很透徹,他的確比張晉膽小。
程嘯勒馬在前大聲對車陣的霍英游說道:“小子,今日我們遇上你這尊佛,還搭上了蟒青天。算我們倒霉!合該我們?yōu)閴|腳石讓你成名。我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后會有期!”
說罷領著眾人絕塵而去,而死去頭目的碧翠山匪也收斂起張晉的尸體迅速的退入?yún)材局小?p> 陳鏢師難以按捺心中喜悅對霍英游說道:“霍頭,我們贏啦?!?p> 霍英游點了點頭:“是,我們贏了?!?p> 話音剛落,一眾鏢客皆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忍不住一同歡呼起來。
霍英游眼看程嘯揚長而去不禁苦笑道:“縱虎歸山。一個麻煩暫時走了,遲早會再來的?!彪S即又對陳鏢師說道:“派人快馬請求支援。我們在守一個時辰,防止程嘯殺個回馬槍?!?p> 陳鏢師聽罷心銳誠服地拱了拱手,下去安排人去了。
此時霍英游在想什么?
似乎又在想縣里街口老李的家傳鹵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