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元2050年6月18日
BJ時間07:35:05
———————————————
DC區(qū)
“咔噠。”
“咔噠?!?p> 碎石在石板彈了兩下,落在楊帆面前。
楊帆抖了抖頭發(fā)上的塵埃,疑惑地抬起頭。
“我......沒死?”
一仰首,李起航站在他身側,身軀微微顫抖著,硬生生用肩膀和手臂頂住了本要砸向他的石板。
楊帆大驚失色,喊道:“李起航你瘋了?!真的會死的啊!”
“閉嘴!”前者瞪了他一眼,說話走氣:“我也很疼啊......”
楊帆這才看到他昨晚的傷口已經(jīng)裂開,汩汩向外滲著血。
“李起航你松手!松手??!”楊帆扭著身子恨不得過去給他兩耳光,奈何廢墟壓的太緊,掙扎了幾下便放棄了。
“李起航,你聽我說,到時候你失血過多咱倆都得死,明白嗎?你現(xiàn)在松手還能活一個!”
李起航不聲不吭,固執(zhí)地扛著石板。
“你丫有病吧!我叫你松手!”楊帆抓起地上的石子朝他扔了過去,石子砸在李起航身上,軟軟地落下去。
李起航“嘖”了一聲:“楊帆,你要再敢砸我真松手了?!?p> 楊帆從地上抓起一把石子:“你松啊!”
“我真松了!”
“松??!”
“你不要逼我!”
“我砸死你!”
......
......
“噗哈哈哈哈哈!”
空氣凝固了幾秒,楊帆率先大笑出聲。
李起航嘴角揚著笑意,被石板壓著背,沒辦法像楊帆那樣爽朗,只能發(fā)出“鵝鵝鵝”的低笑。
二人對視一眼,笑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放肆。
關鍵是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笑,只覺得這一幕荒唐又有趣。
李起航想起一本書,上面說,人類是最會苦中作樂的生物。
笑了好一會兒,二人才慢慢收了聲,楊帆把手心的石子扔掉,笑罵道:“你是真有病啊?!?p> 李起航笑笑,沒有說話。
“反正都快死了,好好聊聊吧?”楊帆彎著眼睛說道。
李起航擺擺頭:“我們倆有什么好聊的?”
“聊聊你唄?!睏罘溃骸澳阒恢牢艺疹櫼粋€自閉癥的小孩十年是很累的啊?”
“你不要亂說啊,我可沒有自閉癥。”李起航“呵呵”一聲道:“還有,到底是誰照顧誰啊?”
“呵,我亂說?”楊帆笑笑。
“李起航,你敢說自己已經(jīng)從當年那件事中徹底走出來了嗎?”
李起航身體猛地一僵,面色忽然沉了下去。
“我知道你這些年忍得很辛苦,所以一開始就選擇留在你身邊?!?p> “楊帆......”
“這十年你永遠板著一張臉,裝作一副高冷封閉自己,只會在很少的時間露出最真實的一面,我感覺那才是真的李起航?!?p> “楊帆你別說了......”
“你沒必要過得那么辛苦,太執(zhí)著于過去只會傷害你自己......”
“楊帆你閉嘴啊!”李起航情緒失控,大吼著打斷他。
后者一愣,看到李起航眼眶噙著淚水,他咬牙憤恨地說道:“你自己不也是受害者嗎!有什么資格去勸我?我不需要?。 ?p> 或許是吼得撕心裂肺,背負的石板微微震顫,抖落一大團灰塵。
“現(xiàn)在搞什么回憶殺......你呢?你自己呢?整天樂呵呵的當老好人,你想我像你一樣樂觀?像你一樣忘掉傷疤和過去?我做不到?。?!”李起航哭吼著,淚水落下,在廢土上留下幾點陰影,嗚咽:“我做不到......”
楊帆呆愣了一會兒,張了張嘴,突然笑了:
“這才對嘛,這才是我認識的李起航,放開點,哭出來就好了?!?p> “但有一點你說錯了,我從未忘掉那段經(jīng)歷,也從未逃避?!?p> 楊帆撇過頭,看著逐漸放藍的天空,思緒飄飛。
“喂,答應我,如果這次能活下去,接受過去,面對它,然后好好生活,行嗎?”
———————————————
公元2040年
———————————————
“你是誰?”
那是兩人第一次見面,十歲的楊帆看著比自己矮一頭的小孩,如是問道。
小孩咧開嘴,露出缺一顆虎牙的牙齒,笑嘻嘻地說:“我叫李起航,揚帆起航的起航!”
楊帆愣了愣,突然覺得對方傻傻的好親切。
一雙大手搭在他倆肩頭,李云龍樂呵呵地拍著他倆的肩膀招呼:“孩子們,拍照啦!”
“來,大家看鏡頭~”
楊帆緊張地站直了身子,雙手不安分地貼在身側,同時好奇地看了眼李起航。
孩子傻笑著咧開嘴,虎牙的空隙賊顯眼。
楊帆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卡擦!”閃光燈亮起。
“來,拍完咯,您看看效果~”
“云凰,那我們先走嘍?”兩位母親挽著手,向各自的丈夫告別。
“行,路上小心點?!睏钤苹穗S口答了一句,皺起眉頭繼續(xù)看那一疊照片:“這張不行,老李太丑了?!?p> “嘖,楊云凰你丫再罵?”
李起航在一旁拉了拉父親的手,眨著大眼睛問道:“爸爸,媽媽去哪兒啊?”
李云龍大笑著拍兒子的后腦勺,說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砰!”
一聲巨響從店外傳來,幾人紛紛下意識退了幾步,馬路上方的空氣中彌漫起白色的燒胎煙霧。
兩位父親對視一眼,同時升起不祥的預感。
“云龍你看著孩子,我出去看看!”楊云凰說完,忙亂不迭地跑了出去。
李云龍神色緊張地牽起二人的手,楊帆懵懂地看著叔叔,能清晰地感覺到李云龍手心的冷汗,卻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不!??!”外面?zhèn)鱽項钤苹说膽K呼,楊帆嚇得縮了縮腦袋。
李云龍心中的最后一根弦也隨之繃斷,面色慘白險些癱軟下去。
雨點如梭,大雨傾盆而下,天空成一片氤氳。
雨水把世界染成了黑色,少年呆坐在急救室外的座椅上,丟了魂兒似的,誰叫也不理。
李云龍沒有說話,沉默著坐在少年身旁,將他的腦袋攬入自己懷中,這個剛毅的男人此時表情同樣木然。
等到接到死亡通知、看著母親被蓋上白布、父親安排后事、舉行葬禮,少年依舊是這樣,沒有留下一滴淚。
直到白事散盡,少年跪在母親黑白的遺像前,看著曾經(jīng)鮮活的人永久留在了相框中,三縷青煙飄起,少年眼中有了一絲神采。
沒有人再會跟他講那些使其厭煩的大道理了。
李起航站起身,晃了晃身子,僵硬地向外面走去。
楊帆哭暈了三次,眼睛紅腫的像個魚泡,但看到李起航失神的背影,猶豫了一會兒,一抹眼淚跟了上去。
月光灑滿湖面,李起航坐在拱橋邊,盯著一片銀輝發(fā)呆。
“喂,你沒事吧?”耳邊傳來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
李起航呆滯地轉過頭,楊帆站在一旁,一邊抽咽著一邊問自己。
“你誰啊?!崩钇鸷诫p眼無神地反問。
楊帆一滯,停止了啜泣。
他想了想,擠出一個巨難看的笑容,上前揉了揉李起航的腦袋,說道:
“我叫楊帆,揚帆起航的楊帆?!?p> ———————————————
公元2046年
———————————————
炎炎夏日,正午的陽光撒遍大街小巷,陣陣熱浪席卷了世界,車水馬龍的城市被鍍上了一層好看的金色。
此時城市某個陰暗的小巷里,一個身著黑色短袖的青年倚著濕漉的墻壁,身材高大,眉宇間英氣逼人,眼中卻閃著可怖的兇戾。
他的身旁還有一個矮矮的男孩,穿著襯衫短褲,坐在垃圾箱上擺著雙腿,饒有興趣地看著地面。
男孩目光所向的地方,一個被揍得鼻青臉腫的成年男人正躺在地上打著滾哀嚎。
黑色短袖的青年身旁靜靜躺著一根木棍,看得出他就是那個“罪魁禍首”。
“小九子?!鼻嗄昀淅涞亻_口喚了一聲,抬手將一個黑皮鼓囊的錢包扔向了男孩。
“好嘞!”男孩好像得到了指令一般,輕輕躍起接住了錢包,蹦跳雀躍著跑出了小巷。
青年目光漠然地看著地上的男人,戾氣漸漸褪去,他蹲下身,狠狠抓起男人的頭發(fā),痛得后者不斷哀嚎。
“下次再讓我看到你偷東西,就不只是揍你一頓那么簡單了?!鼻嗄暾Z氣平淡,男人卻像是被打怕了,連忙點頭如搗蒜。
“滾?!?p> 后者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逃出小巷。
青年拍拍手起身,頭頂艷陽高照,卻照不進小巷半分。
中午,當?shù)毓簿制偏@一起盜竊案,錢包已歸還失主。
。
。
DC區(qū)的一所民宿內(nèi),
“咔噠”
青年在門口脫掉靴子,正對著玄關處,楊帆從里屋探出頭,系著圍裙一手掌勺一手端菜,見是青年,笑呵呵地招呼道:“呀呵,回來啦?”
青年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點點頭。
“洗干凈你的爪子,開飯嘍~”
“......”李起航暗暗翻了翻眼,最后也沒說什么。
在母親過世的一個月后,楊云凰乘坐廣寒零號匆匆飛往太空,臨走前把楊帆托付給李云龍,也算給李起航做個伴。
這一住便是六年。
作為中心的最高指揮,李云龍的工作幾乎是全年無休假,大多數(shù)時間都直接住在地面中心。
李起航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有楊帆在,起碼假期間回家還能吃口熱乎的。
餐桌上,楊帆不住地給他夾菜,電視里正播放著別國宇航員陸續(xù)登艙的新聞。
楊帆時不時地瞄一眼電視,李起航嘆了口氣,他知道楊帆在等什么。
楊家父子,已經(jīng)六年沒見了。
有時候在電視里見一眼都是奢求。
果然,等到新聞結束也沒能看到楊云凰。
楊帆失望地垂了垂眼,抬頭,當他看到李起航嘴角的一抹淤紅時,臉色頓時就變了。
“你又打架了?”楊帆蹙著眉頭問道。
李起航下意識摸了摸嘴角,擺擺手:“沒事,小傷?!?p> 楊帆一言不發(fā)地起身,從茶幾上拿來一瓶藥。
李起航抗拒地躲避楊帆伸來的藥膏。
“別特么亂動!”楊帆喝聲道。
“......”李起航無奈把頭伸了過去。
“誒,這就對了嘛?!睏罘珴M意地拍拍手,拖著右腳一瘸一拐地把藥放了回去。
李起航看向楊帆的右腿,面露愧疚:“你的腿......”
“?。俊睏罘剡^頭,呵呵一笑:“沒事,傷筋動骨一百天,那車沒從我身上軋過去已經(jīng)萬幸了。”
“......”李起航低下頭,沒再說什么。
一切都是個意外,一個歸責于李起航的意外。
一個月前——
晴天,老街,路口。
楊帆牽著一頭鳥窩的李起航,靜靜等待紅綠燈。
旁邊工地突突鉆著地,揚起陣陣沙土。
昨晚沒睡好的李某人一臉郁氣,不明白一家新開的早餐店有什么好看的,值得楊帆一大早把他拉起來參觀。
等紅綠燈是個很折磨的事情,李起航眼神飄忽,眼看就要站著睡著了,突然間一個熟悉的身影闖入眼簾,李起航猛地一怔,放眼望去,幾乎一瞬間濕了眼眶。
“怎么了?”楊帆奇怪地看著他。
“媽......”李起航失神地喃喃了一聲,下一秒一腳跨上了馬路!
“臥槽!李起航!”楊帆趕忙伸出手拉他,指尖擦過衣背,沒抓住。
“完了。”楊帆想道。
“嘟————”
汽車刺耳的喇叭聲響起,李起航回過神,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馬路。
剛想后退,微風揚起,吹起一旁工地的塵沙,恰好迷了他的眼。
李起航下意識抬手去擋,擦了擦眼睛,耽誤了三秒。
三秒很短,短到只能寫三個漢字;短到只能說一句話;短到人類能完成一次繁衍。
三秒很長,長到地球能繞著太陽轉一百千米;長到光能前進九十萬公里;長到......生命足以走到盡頭。
等李起航回過神來,自己摔倒在馬路邊上,身上少許擦傷,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燒胎煙霧,一輛貨車斜停在路邊,泊油路上留下一道長長的黑痕。
一輛小型汽車撞上路邊的保險桿,車頭冒著黑煙。
楊帆躺在車旁,哀嚎著捂住右腿。
人群開始騷亂,有人撥打120,有人上前查看楊帆的情況,還有人拿出車上的急救箱。
唯獨李起航愣在原地,看著眼前的一幕,令人窒息的恐懼油然而生。
六年前的慘劇歷歷在目。
“車......又是車......”李起航顫抖著蹲下身,抱著頭瑟瑟發(fā)抖。
“媽......”
陽光甚好,卻洗不盡陰霾。
———————————————
“咳咳?!?p> 楊帆回過神,李起航不知何時停止了哭泣,正瞪著雙通紅的杏眼看自己。
他覺得好笑:“干嘛?想打我?。俊?p> 李起航默默移開目光,沒有答話。
楊帆一怔,他明顯看到那雙眼睛里多了些別的東西。
傷口依舊在滲血,石板真的太重了,手腕早已麻木,大腦有些昏沉,眼前也出現(xiàn)了重影。
就在此時,他聽到楊帆說:
“哦對了,有件事跟你說一下,免得到了地下你又要罵我?!?p> 楊帆回過頭,一臉輕松,笑靨似火:“我得了白血病,活不了多久了?!?p> “我知道?!崩钇鸷接梦⒉豢陕劦穆曇艋卮?,面色失了血色,慘白慘白。
“嗯......啊?”楊帆傻眼,你知道什么啊?
“你以為你那拙劣的演技騙得了我嗎?”李起航虛弱道:“我才二十歲就給我安排約會,恨不得我明天就結婚,任誰也能發(fā)現(xiàn)不對勁吧?”
楊帆不吱聲了。
“夷光也知道?!崩钇鸷接值?。
楊帆更傻了,怎么還扯上小光了?
“我跟她說的,原本打算演場戲騙騙你,沒想到發(fā)生了這么檔事?!彼猿暗匦π?,說道:“現(xiàn)在好了,沒必要瞞著你了,咱倆一了百了,下輩子再見?!?p> 楊帆沉默良久,道:
“所以你當時就是因為這個掛我電話的?”
“對。”
“那我要是一直不死咧?”
“那就瞞到你死?!崩钇鸷綋P起嘴角笑道:“帆,你絕對是我見過最混賬的人。”
“你也是?!睏罘刈?。
“但你真的是個好哥哥?!?p> “謝謝夸......哎?”
“我剛剛話有些重了,抱歉。”李起航繼續(xù)說道,“其實這些年,你為了不讓我陷入抑郁,天天在我面前裝出一副笑臉,自己也很痛苦吧?”
“原來你都知道啊......”楊帆摸了摸鼻子,莫名有種計劃敗露的錯覺,“沒辦法,當初你那副樣子太可怕,我真怕你哪天就想不開了?!?p> “呵......我一直都想問你,值嗎?”李起航笑笑,問道,“那個時候我們素不相識,為了一個陌生人,值嗎?”
“哪有什么值不值的,其實我也想過,后來總結了一下,一方面是自己當初太沖動,也沒想到這一陪就是十年,另一方面嘛,命運唄。”楊帆聳聳肩,看了眼石板,感慨道:“也算你有點良心,關鍵時候幫我擋那么一下?!?p> “我當時明明都陷進深淵了,你非得拉我一把?!?p> “拜托,我要是不拉這一把,社會上估計要出現(xiàn)一個特級罪犯了?!?p> “......我可以認為你是在夸我嗎?”
“隨便咯?!?p> ......
“楊帆?!?p> “嗯?”
“謝謝。”
楊帆一驚,猛然抬頭,李起航臉上毫無血色,垂著眼皮,氣若游絲,幾度晃了晃身子險些倒下,看樣子撐到了極限。
他能撐到現(xiàn)在全憑自己吊著一口氣,現(xiàn)在想說的話說完,這口氣也就散了。
楊帆是他生命中的一束光,李起航心知肚明,雖然這光來的荒謬。
人死如燈滅,光芒漸漸熄滅,李起航能做的就是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咱倆誰也不欠誰的了?!崩钇鸷较胫?,大腦一陣暈眩,身子一軟,不受控地向前倒去。
“李起航!??!”
沉淪,如墜深海。
———————————————
只要你愿意照亮陰影,那你便是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