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 完美的瑕疵
馬修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向馬車。領主的馬車停在一堆瓦礫后，被碎石和斷墻圍住了兩面，非常隱蔽。氣派的車廂里可以坐下七八個人。現(xiàn)在是下午兩點，此時勞恩剛從馬車上離開，把守在附近的領主親衛(wèi)正冷冰冰地盯著馬修。
硬著頭皮上了馬車，馬修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車廂里坐滿了人——龍騎士的指揮官布蘭德，領主勞倫斯和他的兄弟唐納德，還有菲麗絲和卡琳以及傳奇法師梅菲斯托。顯然他們不是因為馬修私自赦免戰(zhàn)俘這種小事才把他叫來的，所以馬修提著的心多少落下去點。
“軍尉埃里克·馬修，請坐?！眲趥愃沟穆曇舨淮?，卻冷靜的讓人窒息，“關于你在此次戰(zhàn)斗中的杰出表現(xiàn)，我就不再過多加以贊揚了。先說說你手下的那個神丹女兵吧，有報告稱她在沒有城防武器幫助的情況下用劍獨自粉碎了一臺戰(zhàn)爭傀儡，這是事實嗎？”
“齊？那時情況危急，敵人馬上就…”
“我再重復一遍，這是事實嗎？”
“是?！瘪R修只好硬著頭皮答道：“但她不會對我們構成威脅，她的忠誠有目共睹，而且…”
“好了，這件事我自有評判?！眲趥愃裹c點頭，緩緩道出了第二個問題：“在此次戰(zhàn)斗中，敵軍是否出現(xiàn)了反常跡象？”
“我…”馬修猶豫一番，最終咽了口吐沫。“有?！?p> “請詳細說明。”
“敵人，不太對勁?！瘪R修試著讓自己的用詞更準確一些，“我是說，作為第一批深入防線的軍隊，他們的戰(zhàn)斗意志似乎并不高昂。”
勞倫斯用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遞給菲麗絲一個眼神。菲麗絲心領神會，起身為馬修倒了一杯茶。
“慢慢講，不著急?！?p> 馬修只感覺口干舌燥，但他不敢在這么多大人物面前失禮，只好捧著茶杯，盡量把腦袋埋低，裝作冥思苦想的樣子。
“您知道的，第三團的戰(zhàn)斗力遠不及一般正規(guī)軍?！瘪R修盡量委婉地表達著自己的看法，“但敵人明明在第一波攻勢后已經(jīng)對我軍的實力有了明確判斷，卻還是在后續(xù)的攻勢中保留了很多預備隊，以至于我軍的左翼平臺在敵人的持續(xù)進攻下堅持了兩個小時都未淪陷?！?p> “嗯，確實。兵貴神速，尤其在深入敵國領土時，速度就是一切，它遠比漂亮的戰(zhàn)損要重要得多。那么，軍尉，我問你，敵人是何時動用戰(zhàn)爭傀儡的？”
“大概在第一波攻勢后，那時我們已經(jīng)鞏固了左翼的防線，眼看就要…”
“安靜！”勞倫斯輕聲呵斥，他死死盯著桌上的地圖，眉頭緊鎖，喃喃自語?！皞?cè)翼誘敵？正面佯攻？鉗形？斜擊？戰(zhàn)略欺騙？梅菲斯托，你確定這就是所有來犯的敵人嗎？”
“是的，我很確定?！泵贩扑雇芯従忛]上眼，補充道：“之前所有敵軍都被俘虜，現(xiàn)在只有七個人在往普拉爾森林深處移動?！?p> “無妨，幾條漏網(wǎng)之魚無關緊要?！眲趥愃沟拇饛妥岏R修松了口氣。“難道真是這樣？不，完全沒必要，除非…”
“除非什么？”唐納德忍不住問。
“除非敵人知道我能完全掌握他們的動向，并在一天內(nèi)帶援軍抵達?！眲趥愃归_始閉眼沉思。
“他們確實是想攻下要塞平臺的?！瘪R修鼓起勇氣指著地圖上的一點說道：“只是敵人的進攻方式很奇怪?！?p> “沒什么奇怪的，那大概只是期待戰(zhàn)略試探上的意外收獲。這座要塞尚未竣工，它是西境壁壘為數(shù)不多的漏洞之一。我已詳細研究過敵人如果奪下要塞后的動向，”勞倫斯睜開眼，以獵手鎖定獵物的眼神盯著馬修的眼睛?！澳憧吹搅耸裁次也辉⒁獾降?？”
“一個明顯的錯誤，領主大人。即使沒有詳細的地圖，敵人也不可能不清楚要塞是如此接近茶花領，以至于哪怕他們拿下了要塞，也會被援軍包圍。”
“沒錯，我也是這么想的?！眲趥愃沟穆曇糇兊幂p柔而危險，“那么，最終答案只有一個，他們想引起我的注意，盡可能招來更多援軍。但問題是，這么做，是為了什么？”
敵人的最高指揮官在想什么？勞倫斯發(fā)現(xiàn)這和與猩紅大公在沙盤上對弈完全不同，在沒有足夠信息證明敵人意圖的情況下，他除了抓耳撓腮外沒有任何辦法。
換做我是敵軍的指揮官，也許我很清楚猩紅大公謹慎的指揮風格，從而大膽和果斷地進攻一處看起來就像是陷阱的瑕疵…這太愚蠢了，發(fā)起進攻，自投羅網(wǎng)，然后敵人伏兵盡出，殲滅…
不，不是殲滅。我的目的是開辟通往自由之城的道路，而不是緩慢的…
勞倫斯看向地圖，然后他沉默了。不可能，如果敵人的意圖是把這一帶的援軍都吸引到茶花領，那他們的真正目的只能是艾瑟爾。但那座堡壘的守備力量，實在是…
也許這就是敵人想讓我意識到的問題。教會的指揮官用奸詐和耐心排布他的陰謀，通過對我此次行動的分析預判我接下來的每一個戰(zhàn)略，戰(zhàn)術，策略。很顯然，那個猩紅大公口中的老友絕不是什么泛泛之輩，就連每個被他派來送死的士兵都是為了誤導我的判斷。這是他為猩紅大公設下的考驗，而那個人也確信奧蘭多公爵將以他的才智做出判斷，最終不得不踏入他的陷阱。
“布蘭德，如果是你帶隊，能在兩小時內(nèi)攻陷這座未完工的堡壘嗎？”
這個問題幾乎把馬修的心劈成了兩半。他知道第三團戰(zhàn)斗力低下，而領主拋出的問題則以更無情的態(tài)度否定了他們。即使這就是真相，他也難以接受。
“敵人的指揮官缺乏經(jīng)驗和戰(zhàn)術上的專才，”布蘭德的點評非常犀利，完全沒顧及馬修的面子：“如果是我的隊伍，超出一小時還沒擊潰守軍，就該有人為他的懶散付出代價了。哪怕是我指揮敵人的部隊，我也絕對能在敵人缺乏重型武器的情況下快速擊潰他們?！?p> “然而他們沒有。添油戰(zhàn)術，哼？這就是指揮官為他們設定的角色，布蘭德，你怎么想？”
“我對戰(zhàn)略層面的規(guī)劃一無所知?！?p> “好吧?！眲趥愃归]上眼睛，揉了揉額角，在咬緊的牙關中輕輕呼吸，試著放松因大腦飛速運轉(zhuǎn)之下繃緊的每一塊肌肉。在感受到菲麗絲握住了他的手時，他幾乎看破了偽相，但那只是一道迸發(fā)在颶風中的火苗，轉(zhuǎn)瞬即逝。
“布蘭德，我們得去艾瑟爾高地看看?！眲趥愃沟穆曇敉钢环N不確信的疲憊，“我要帶第一團出趟遠門，在我回來之前，其他人各司其職。啊，馬修軍尉，你可以走了，之后我會正式對你和勞恩軍尉的功績做出表彰。”
沒人質(zhì)疑勞倫斯的決定，他的話隱隱透著一種壓迫感，讓人本能地想要服從。
“領主大人，我可以提個問題嗎？”馬修咬著嘴唇，從牙縫里擠出了心底的疑問：“我們，第三團，真的這么不堪嗎？您真的意識到我們做出何等程度的犧牲了嗎？”
這個問題讓勞倫斯很不舒服。
“我想我是明白的?！眲趥愃古牧伺鸟R修的肩膀，“知道為什么援軍來晚了嗎？因為你們的堅韌是我唯一沒考慮到的因素。原本我打算在擊潰茶花領的正面攻勢后帶第二團埋伏在隘口下游的，但敵人沒有來，我甚至沒看到被打散的第三團潰兵。直到夜里有一批傷員路過，我才得知堡壘仍未失守。你們的勇氣和決心已無需用言語證明。事實上，在強敵面前拒絕撤離，堅壁清野，拿起武器，為保衛(wèi)家園而戰(zhàn)，是許多正規(guī)軍都很難做到的事，而你們做到了。所以，請再次接受我對你們獻上由衷的敬意，因為再多的溢美之詞，用來形容你們的犧牲與奉獻，也會變得無比空洞乏味。”
勞倫斯俯身致敬，在他的示意下，車廂里的其他人也有模有樣地起身對馬修彎下了腰。
當勞倫斯對第三團的堅守作出肯定時，一股油然而生的驕傲讓馬修松了口氣。他不知道接下來第三團會迎來什么命運，但他已經(jīng)明白自己該做的就是領導人群，聽從長官的指引向未知的黑暗挺進。也許以后他還會迎來晉升的機會，得到更多的薪水，更寬敞的房間，額外的肉食配給。但他不在乎這些了，因為他終于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是有意義的?，F(xiàn)在他只想寫本回憶錄，把自己在服役時的光榮歷史都寫下來，好供子孫后代跟別人吹噓。
“為了茶花領的榮耀！”馬修興沖沖地向勞倫斯敬禮，然后推門離開了車廂。當馬修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車廂里難以名狀的沉默變得更加令人窒息。布蘭德看了看苦笑的勞倫斯，沉默地抿了口已經(jīng)冷卻的茶。
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是個合格的領袖了，然而布蘭德怎么都高興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