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列格通在艾默里焦慮的時候做了個夢。
夢里的內容很奇怪,大體是一個模糊的人影困在一個圓柱形的圖書館的內部,這個圖書館上看不到頂,下看不到底,如同一個上天入地的大罐頭。
弗列格通就飄浮在這大罐頭里,但他卻不覺得奇怪,也不覺得恐懼。他只是飄著,飄著,不上升也不下降。他只是自由自在地呼吸進包裹著他的空虛,這種空虛不因為吸入而減少,反而堆積在他的心頭,空而空,弗列格通幾乎淹死在空虛里。
恍然間,他看見這無目的白上蒙著一層薄薄的黑影,回頭望去,是一團抖動的混濁液體。
它與弗列格通一樣沒有做出任何事,都是在飄浮,弗列格通覺得它是自己的同類。
液體動著,飄著,翻滾著。許久以后它碰上了空間的邊界,開始嘗試帶出一本書,而后這書也被這混濁物咀嚼,不見了蹤影。
弗列格通感覺書架開始坍塌,那一本書的空缺摧毀了靜態(tài)的秩序——一本書,兩本書,三本書,接連不斷地落下,奔向看不見的底部。
“我要死了?!备チ懈裢ㄍ蝗幻壬粋€不安的估計,他覺得隨著上面書的落下,他會成為被擊落的那一個人。
弗列格通急忙想尋找一個靠山,一個能抓住不下落的地方,但是他盡管嘗試了無數(shù)次,依舊沒有一塊空間是能躲避的,一個東西是不動的。
他努力找尋那團混濁液體,它卻早就無影無蹤了。
“弗列格通,你是不是特別愛睡覺?”弗列格通聽見一個嘹亮的聲音,他急忙張開眼睛,原來是狄斯。
弗列格通環(huán)視周圍,他正在那個酒店包廂中的一把圓形椅子上坐著,后背抵著墻,那墻就是之前那個門的位置。
“我怎么會在這?”弗列格通狐疑地撫摸那面墻,卻發(fā)現(xiàn)那完全沒有門存在過的痕跡。
“你問我?你失憶了?”狄斯笑忍俊不禁,眼里卻埋著猜忌。
“額,是你把我?guī)磉@里的,對吧?我記得是這樣的,你是狄斯?”弗列格通努力回憶上次來這里的事情,卻非常頭疼,如同有荊棘生長在他的記憶里。
“隨你的便,什么名字都行。還有,你是從哪里來的?我找不到你之前的記錄,這邊只有你進城及以后的記錄。”狄斯一邊說,一邊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本子。
狄斯這個時候穿著一件絳紅色的大衣,里面是米色的針織背心,最里面是高領的長袖,是藏青色的,那本子就藏在大衣的口袋里。
“你究竟是從哪里來的?我是說,你看起來也不像是城外來的古人?!钡宜拱涯潜”〉谋咀臃捶磸蛷偷胤矗詈蟊攘藗€表示自己一無所獲的手勢。
弗列格通一時不知道怎么作答,一些閃念在他的腦海里成型,但還沒說出口它們就消解了。
“我明白了,三無人士,對吧?沒有來的地方,沒有去的地方,也沒有身份。你是怎么這么合理地活著的?”狄斯又把本子收到口袋里,表示自己毫不介意弗列格通的身份。
“額,是這樣的沒錯。”弗列格通看狄斯自己總結出了一個過得去的結論,干脆也接受了。至于后面的那些關于“三無人士”的描述,他是沒聽進去的。
狄斯長吁一口氣,走到門口去把門打開,比了個“請”的手勢,弗列格通也就不明所以地出去了。
弗列格通覺得狄斯的動作習慣與馬特有一種巧妙的相似,但是他也沒有過于在乎,這個疑竇作為一個種子埋在了他的心里。
“這里是狄斯城,你就是上街去當騎墻派也絕對餓不死你,除非被同行排擠針對,最后被打死?!钡宜箰阂獾亻_了個玩笑。
“被打死?”弗列格通想起來艾默里給他講過的那些放縱青年的下場,于是產生了一些聯(lián)想。
“騎墻派就是小偷加強盜,專門搞下流勾當?shù)?,被打死也怨不了誰。當然,他們原來也不應該要當騎墻派然后被打死?!钡宜乖谧詈笠痪湓拤旱土松ぷ?,冷漠地宣告了騎墻派的悲慘下場。
“那我怎么辦?”弗列格通問道。
弗列格通也想起來艾默里告訴他那些沒有未來的年輕人上街鬧事被抓進牢子的故事,他自己是不愿意成為他們的,但是他總感覺到一種無可逃避的吸力要讓他陷進如此宿命里去。
可能他們從來就是一種人,無論是他,還是艾默里,亦或是那些年輕人,其實都是一種人,而且從來都是一種人。
“我只是開個玩笑。你有什么特長嗎?比如表演雜技?”狄斯假裝手上有球展示了一個小丑表演拋接雜技的動作,隨后他停了下來,注視弗列格通的眼睛。
“沒有?!备チ懈裢◤膩頉]有想到有人問自己這個問題。
“你真是一個怪人,沒有才藝,沒有工作,貌似也沒有什么思想,告訴我你是怎么心安理得地活著的?”狄斯的言語如同尖刺撬開了弗列格通的裝聾作啞,將他驅趕進了對自己的審視里。
“但是沒有關系,沒有關系。我可以給你先安排一個臨時住所,你自己想辦法物色一個工作。我作為心善的市長,對市民施予慈悲實在是當仁不讓?!钡宜归]著眼把右手貼在胸口上行了個禮,仿佛他是在給一大堆人演講。
弗列格通覺得眼前這個人戲是出奇的多,簡直到了泛濫成災的地步。但是他的戲似乎都沒有苦心的經營,比起蓄意的蒙騙更像是出于習慣的臨場發(fā)揮,所以弗列格通也不做聲。
“你怎么不說話呢?”狄斯看到弗列格通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皺著眉問。
“管他的。快走吧,時間不早了,要到中午了。”狄斯率先走在前面,弗列格通跟在后面。
弗列格通以為狄斯會把他帶到那個吃人的傳送鐵門那里,但是狄斯卻是很堅定地走了樓梯。
“電梯太沒有體驗了,我不喜歡。”這個答案除了讓弗列格通明白吃人鐵門是電梯的門以外沒有什么有用信息。
一轉眼他們就來到了大街上,狄斯那個叫巴佛麥特的飛行器已經停在上次的位置,狄斯往上面貼了很多裝飾,把飛行器搞得像是拼了命要顯得自己時髦一樣,弗列格通覺得這還不如不裝飾。
“我看看,中心城現(xiàn)在不是適合住的地方,狼城房價太貴,豹城也不是適合住的地方...你就住在獅城吧,雖然那里治安不怎么樣,但是相對另外幾個城區(qū)算是個好住處?!钡宜拐f
在剛剛,狄斯把飛行器的速度調到最低,它就在城市上空呆呆地飄著,狄斯則借機掰手指給弗列格通講話。
“我覺得可以?!备チ懈裢ǜ砂桶偷鼗亓艘痪洌尩宜箓饶?。
“你真是惜字如金啊。要是是我話太多影響了你的話我會盡量改正的?!钡宜顾坪跻仓雷约褐v話滔滔不絕。
“反正你住處的事就是這樣的,就這么定了?!钡宜箵]揮手,把飛行器的速度調大,朝狼城飛去。
“為什么這里看起來這么熟悉呢?”弗列格通站在狼城的一條街上,心里覺得可疑。
“愣著干什么?你不會嫌這里條件太差吧?”狄斯自己走路都是挑地方走生怕踩到狗屎,這句話也算是他們極少的共識。
“等等,這里是不是那個奧德修斯住的地方?”弗列格通頓時想起來了,當時奧德修斯銬著他到處逛時路過這里。
“有問題嗎?奧德修斯是一個好人,也是一個戰(zhàn)士,你要學著點,以后有用?!钡宜购透チ懈裢ㄕJ識不過幾個小時,卻已經像個熟悉的長輩了。
“只要他不把我抓走就行?!备チ懈裢ú戎宜箘倓偛冗^的地方,這樣可以避免踩到狗屎。
“啊,他畢竟也沒有抓住你啊?!钡宜孤氏茸叱龉肥豪讌^(qū),回頭看了眼弗列格通。
“不清楚。”弗列格通腦子里的荊棘長得愈發(fā)深,現(xiàn)在簡單的回憶都會讓他難受。
看到弗列格通走出狗屎雷區(qū),狄斯把他帶著繞近道,很快到了上次弗列格通被抓到的破舊酒吧里。
“你好請問是???!”開門的是海倫,她看到弗列格通的第一眼就尖叫出聲。
“咋了?”奧德修斯的聲音也從廢紙殼堆的后面?zhèn)鞒鰜?,他很快跑過來,看到弗列格通的第一眼也是非常驚訝。
弗列格通看著奧德修斯的眼神極速地閃過了好多種神采,不免覺得精彩。
“我是市長,這位弗列格通朋友你們也認識。收留他一下,到時候我會給你們報酬?!钡宜钩鍪玖艘粡埵裁醋C件,把兩人嚇得臉都綠了。
“我看你們經濟條件也不好,那我等下給你們點資助吧,僅限于室內裝修清理,不能亂花?!钡宜箯拇笠驴诖锾统鲥X包,數(shù)了幾張給奧德修斯,奧德修斯接過錢就怔在原地,也不道謝。
“那我走了,祝福你們。”狄斯拍拍弗列格通的肩,然后就把他丟在尷尬里。
“請進吧,弗列格通先生?!焙惵氏乳_口,讓弗列格通進屋。
弗列格通聽見兩人竊竊私語,似乎是嚇得不輕,心里有些竊喜,卻還是覺得可疑。
“所以說,現(xiàn)在是這樣的,這里沒有多的地方能睡覺,所以弗列格通你只能打地鋪了。”海倫插著手指艱難地給弗列格通解釋。
“不說別的,弗列格通,你是怎么遇上市長的?”奧德修斯打斷了海倫的話,看得出來在商場被甩下的恨仍然存在在他的心里。
“奧德修斯你別急,抱歉弗列格通先生,奧德修斯他一直...”海倫又打斷奧德修斯,要接著講。
“弗列格通,你不會是來找我們麻煩的,對吧?”奧德修斯問出了這個兩人實際上最在意的問題。
“怎么會呢,不是不是?!备チ懈裢ㄏ矚g原諒別人,并以此來向自己夸耀自己的仁慈。
“那就好?!眾W德修斯長吁一口氣,看來是安心了。
“我馬上去狼城采買東西,你們兩個聊會天吧?!焙愐话褤屵^奧德修斯攥著的錢,然后給他使了個眼色。
“...”海倫跑了出去,沉默占據了這里的空氣。
“...”奧德修斯看著弗列格通,弗列格通又看著奧德修斯,兩人都無話可說。
突然,奧德修斯先行一步打破了這里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