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午,天佑很早就來到路口,等候五生同行去學(xué)堂,可是過了許久,仍不見五生的身影,眼看就要遲到了,他才不得不獨自趕往學(xué)堂。
學(xué)堂在懷玉山外的鄉(xiāng)鎮(zhèn)里,需要趕六七里山路,往日有五生做伴,從未覺得遠,今日沒有了伙伴,天佑感覺這山路格外漫長,甚至有些后悔昨日沒拉著五生一同溜走。
昨日晚茶,天佑向父親說起郎員外家的遭遇,父親說時逢亂世,大抵是官府因為戰(zhàn)事吃緊,郎員外家的藥鋪又可排用場,至于其他人,應(yīng)并無大礙。
想到此處,小天佑這才放下心來加快腳步。當(dāng)他趕到學(xué)堂時,已是日上樹梢頭,學(xué)堂里傳來了朗朗讀書聲:“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小天佑躲在門外,見五生的座位上空空如也,心中一陣惆悵,而白發(fā)老先生正捧著書卷,搖頭晃腦地唱讀著,時不時的捋幾下那幾根稀疏的胡子。
“看來又得偷偷溜進去了”,小天佑深吸了口氣,悄然無聲地從先生眼皮底下溜了進去。
“吳伯宗,你遲到了”就在天佑悻悻而坐時,身后卻傳來了令人厭惡的聲音。
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昨日那位邵姓里正私養(yǎng)小妾生的第四子——李廣來。他不姓邵,是因其母得不到邵氏正妻的認可,進不了門,故而李廣來也無法入宗族,只能依其母姓。
雖說入不了族譜,可比起普通百姓,李氏母子依然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故而李廣來平日就囂張跋扈,身后也總是跟著一幫鄉(xiāng)鎮(zhèn)里的學(xué)童,時不時欺負貧苦人家的孩子。
窮人家的孩子入學(xué)遲,所以崔五生在這幫學(xué)童中屬歲數(shù)較大的,又是獵戶家的孩子,打起架來,沒幾個是五生對手,往日里,小天佑有五生照應(yīng),所以李廣來不敢太過放肆。
可今日卻不同了,想來小天佑要獨自硬抗這幫家伙了。
“先生,吳伯宗遲到了”李廣來站起身,指著小天佑再次大聲喊道,而原本搖頭晃腦的老先生,終于聽見了李廣來的舉報,站起身朝著天佑走了過來。
“你,將這篇《蒹葭》背誦一遍”老先生敲著天佑的桌案吩咐道。
小天佑只好站起身,余光中發(fā)現(xiàn)李廣來正得意地朝自己做鬼臉,氣不打一處來,但老先生在旁,他只好合上書卷,一字一句地背誦起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其實這篇新學(xué)的先秦古詩文,小天佑數(shù)年前,就在父親的教導(dǎo)下讀的滾瓜爛熟,莫說背,就是譯文都知曉一二,故而一口氣將全文背了出來。
老先生見天佑熟練的背誦了全文,而且一字不差,雖然有些詫異,但天佑的表現(xiàn)讓他十分滿意,于是點了點頭,不再追究遲到之事了。
李廣來眼見沒得逞,急忙站起身來繼續(xù)道:“先生,昨日他還與崔老五逃學(xué)吃喜宴去了”,說著還指著傍邊崔五生的空位。
“嗯?”老先生分明對李廣來的稱呼不滿,李廣來這才低下頭小聲道:“是,崔知仁”。
眼見老先生就要問起昨日逃學(xué)事,天佑急忙回道:“先生,崔知仁家中有事,讓學(xué)生替他請假,不過昨日我與崔知仁溫習(xí)《蒹葭》時,有些不解,還請先生指教”。
這篇《蒹葭》是今日才講授,天佑能提前溫習(xí),又提出其中不解,老先生心中喜歡,故而也不追究逃學(xué)之事,捋了捋胡須問道:“哦!哪處不甚明白?”。
天佑熟練地翻開書卷,指著其中詩句請教道:“在《詩經(jīng)通論》和《詩經(jīng)原始》中釋義,此詩暗喻隱居賢士因招賢不得而作,但學(xué)生認為,此文想表述的是對家人的思而不得”。
小天佑此言一出,老先生大為驚訝,雖然此前發(fā)現(xiàn)小天佑讀書甚好,卻并未發(fā)現(xiàn)他竟然對《詩經(jīng)通論》和《詩經(jīng)原始》亦有所獵,心中大為歡喜。
老先生緊緊握著手中的書卷,心道自己教書育人數(shù)十載,尚未有大才成就,今有此生,假以時日,必能響耀門楣,就算出個三甲都有望,欣喜之余,竟忘記了小天佑的疑惑。
老先生一時心猿,天佑并未言語,倒是旁邊的李廣來急了,急忙大聲言語道:“先生”。老先生這才回過味來,余喜未消地向李廣來走去道:“你也背誦遍”。
這下輪到李廣來緊張了,吃吃地背誦道:“蒹葭蒼蒼,白霧…白霧為霜,所謂伊人,在…在水一方……”接下來卻想不起來了。
老先生轉(zhuǎn)過身向講臺走去,而早已滿頭大汗的李廣來卻忿忿不平,明明是吳伯宗來遲了,卻要罰自己,憤憤地瞪了天佑一眼,等著老先生的責(zé)罵。
可老先生回到講桌坐下后,并未責(zé)罵任何人,反而開心地講起了詩文背景起來。
午后,老先生一聲令下,學(xué)童們一溜煙地沖出學(xué)堂。天佑看了看旁邊的空座,也背起了背包走出學(xué)堂,學(xué)堂外早已不見了李廣來等人蹤影。
“想必又跑街上溜貓斗狗去了”小天佑心里想著,加快了腳步向山上走去。
當(dāng)天佑剛剛拐過學(xué)堂的路口,突然從林中竄出幾個身影,正是早早離去的李廣來和另外幾個山下鄉(xiāng)鎮(zhèn)中的學(xué)童,擋住了他回家的去路。
“小山娃,今日又沒事,何必那么著急,我們玩會再走吧”李廣來甩著空蕩蕩的背包,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李廣來年歲與天佑相仿,身健體肥,若是真打起了,小天佑倒也不懼,可是旁邊的那三個,卻都比天佑長了幾歲,尤其是那個鐵匠的兒子張二龍,讀書識字他不行,惹事打架第一名。
就在前幾日學(xué)堂文測,張二龍趁先生離開時,想偷偷在自己試卷上添寫答案,不巧打碎了硯臺,弄得卷宗污濁不堪,嚇得他足足回家躲了三日。
小天佑望著人高馬大的張二龍,又看了看退路,思量著該如何應(yīng)對時,對面卻開始起哄,尤其是那個李廣來,更是慫恿張二龍上前挑釁:誰勝了,就請誰吃年糕。
眼看張二龍就要動手,小天佑的手心已經(jīng)出汗,但他還是挺了挺胸,鼓起勇氣說道:“不知打碎硯臺的人,先生可否找到?那日先生可有話在前,若知曉是誰打壞了硯臺,定當(dāng)嚴懲不赦。”
張二龍一聽,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看李廣來。
“先生又沒有看見是誰打碎了硯臺”李廣來得意地笑著,指著其他兩人道:“有我們給你作證,怕什么?上”,“就是,我們都給你作證”,“打他”。
“真的嗎?那你的文測卷如何說?”天佑盯著猶豫不決的張二龍,繼續(xù)說道:“再說,你覺得先生相信你?還是相信我?”
這下,李廣來等人終于不再言語,因為誰都看得出,先生分明是向著天佑的。
就在這時,小天佑瞅準時機,從四人身旁擦肩而過,急匆匆地向山上趕去,一路小跑著回了家。
待回到家時,小天佑渾身已被汗?jié)n浸透,但他并未向父親提及此事,只是迅速洗了把臉,繼續(xù)在他的小房間里苦讀起來,看來只有好好讀書,才能多一份安全。
接下來的數(shù)日,張二龍果真沒有再找麻煩,奇怪的是,李廣來也變得老實起來,尤其是張二龍,還在私底下找到天佑,說只要不揭發(fā)他打碎硯臺,就不會再找自己的麻煩。
這件事讓小天佑很是摸不著頭腦,直到后來他才知道:先生的那盞硯臺十分名貴,就是張二龍的鐵匠父親打一年的鐵,都賠不起先生的硯臺。
沒有了這些瑣事煩擾,小天佑很是欣慰,但崔五生連著數(shù)日都未出現(xiàn),卻又讓他很擔(dān)心,于是在一日放學(xué)后,專程繞到五生的家,才知曉出了大事。
在喜宴那日,官府因喜宴所用刀具之事,將郎員外一家都抓了起來,而五生的姐姐四鳳,因辯解了幾句,也被官府抓了去,至今尚未放還。
后來,在崔五生家人的權(quán)衡下,讓他繼續(xù)讀書,四鳳的事情只能等待官府決斷,小天佑將此事告知父親時,父親沉默了許久,最終也只是說了句,注意安全,若是遇見官差,最好遠遠的躲開。
半個月后,鄉(xiāng)鄰們都感覺到風(fēng)雨欲來,紛紛躲在家中足不出戶,與靈溪鎮(zhèn)有關(guān)的是,郎員外的濟世藥鋪被官府沒收充公,好在人都放了回來,同時被釋放的還有四鳳。
再后來,收稅的官差來的越來越頻繁,往往是前腳的剛走,后腳又緊跟著來收稅,什么修城稅、開河稅、筑堤稅、過節(jié)稅,甚至連朝廷的太后過壽也要征收“生日錢”,若是實在交不起稅,便用家中財物抵充。
天佑家中并不富裕,父親做好的石雕玉刻也被用來抵充好幾次稅款,交貨只能一再推遲,直至石料用畢也無法交付,父親也只好冒險前往懷玉山采些石料,用以彌補石料虧空。
到了這年秋天,時局終于有了些許緩和,大街上不見了那些元兵官差,反而時常見到一些系著紅巾的漢人士兵,而那些為生活所迫的人們,也都陸續(xù)走上街頭討生活。
這一日午后,父親剛從山上采了石料回來,卻見一位老先生站在院門外等候,父親正要上前詢問,卻見老先生癡癡地望著父親,不敢置信地試探著道:“東吳先生?”
父親亦是微微一驚,但很快想起了什么似的迅速打開門,將老先生請進了院緊鎖院門后,又將老先生引入外堂,才向老先生施禮致歉道:“永年兄莫怪,在下亦是迫不得已”。
得到了父親的確認,老先生百感交集地向父親道:“多年不見了,你還好吧!”
父親點了點頭,沒有再言語,卻聽老先生又道:“這許多年來,老朽每每想起當(dāng)年之事,都覺得羞愧不已,唉!”
父親回道:“永年兄切莫自責(zé),都是在下當(dāng)年太過自負,得罪了不該得罪之人,永年兄若為在下強出頭,恐怕亦會落得同樣結(jié)局”。
……
舊友相聚,談及甚廣,直至父親問及來意,才知曉老先生專為天佑而來,如今天下逐漸恢復(fù)太平,老先生不想耽誤了小天佑的前程,故而特意登門拜訪。
在父親的指引下,老先生來到了天佑的房間,才發(fā)現(xiàn)內(nèi)室依然保留了濃濃的書香氣息,擺滿了各種經(jīng)史典籍,尤其在知曉天佑在父親教導(dǎo)下熟讀詩書,學(xué)識早已比肩舉子學(xué)業(yè)時,內(nèi)心的愧疚和遺憾終于減輕了許多,更是決心要培養(yǎng)好這位老友的孩子。
當(dāng)然,在父親的請求下,老先生絕口不提父親的過往,權(quán)當(dāng)為了孩子的前程,希望天佑切莫放棄學(xué)業(yè),而父親為避當(dāng)年之事,依然做著他的石刻營生,做著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這一日,為了早早趕到學(xué)堂,天佑天一亮就來到了崔五生家,卻發(fā)現(xiàn)門口有個瘋瘋癲癲的女人,披頭散發(fā)的看不清眉目,手里拿著根木棍,坐在土堆上對著虛空叫喊著:“別過來、別過來”,一會又不停地哭,那哭聲十分凄涼。
似乎是被那哭聲驚醒,一個少年從院落中走了過來,蹲在瘋癲的女人身旁,給那女人梳理頭發(fā),小天佑看的清楚,那少年正是崔五生。
小天佑急忙走上前去,五生并未看見他,那瘋癲的女人卻看見了自己,抓住天佑的手臂向一旁拉扯,哭著喊道:“小五快走!快走!別讓他們抓住了,快走!”。
而天佑也終于看清了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正是崔五生的姐姐四鳳,天佑還清晰的記得,曾經(jīng)的四鳳姐,一張始終帶著無憂無慮的笑臉,把自己當(dāng)作親弟弟一樣看待,有好東西只要有五生的,就有自己的,而如今……
獨自走在去往學(xué)堂的路上,小天佑心里很難過。
就在剛才,五生留著淚告訴他,自從被官府放回來后,四鳳姐就變得瘋瘋癲癲,除了哭喊著“別過來、別過來”,其他的什么都問不出。
他們?nèi)ス俑鏍睿瑓s被攆了回來。再后來,元庭官員士兵被紅巾軍趕走,而那些系著紅巾的士兵,就是推翻元庭建立的軍隊,據(jù)說已經(jīng)有許多人,包括二年哥哥也參加了那支紅巾軍,相信不久的將來,人們定能過上安定太平的日子。
就這樣,世道漸漸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第二年夏天的一日,難得風(fēng)和日麗,父親因雕琢的器物還差一些石料,便帶著天佑一同前往懷玉山采集石料,亦算是一場郊游。
來到懷玉山腳下,只見那座供奉著玉山神的山神廟,依然完好無損地矗立在那里,前來上香的人們似乎更多了,彌漫的青煙讓山神廟蒙上了神秘的面紗。
按照父親所說,能確保天下太平的,不能靠上天神靈只能靠自己,所以父親帶著天佑在山神廟外駐足了片刻,便向深山中走去。
沿著蜿蜒曲折山路前行,時而看見系著紅巾的士兵,用牛馬拉著一根根古樹干向外走去,父親向路人打聽,才知道那是紅巾軍砍伐樹木,是為了打造戰(zhàn)船。
漸漸的,父親帶著天佑來到了采石的山谷,發(fā)現(xiàn)此地已經(jīng)變得光禿禿,裸露的巖石青苔上泛起的枯萎的黃色,天佑不解的問道:“父親,這樣砍伐樹木,大山會不會痛?”
“不會?。 备赣H微微一笑道:“樹木和石頭一樣,就像大山的毛發(fā)一樣,雖然被剪掉后不美觀,但還是會長出來的”。
“不對”小天佑反駁道:“父親,天佑認為這樹木和石頭,就像大山的孩子,被砍伐后雖然不會流血,但大山還是會痛的”。
父親聞言有些驚訝,但還是認可道:“嗯!天佑說的有道理,所以啊,我們采了石料,有機會就給大山多種些樹吧!”,天佑得到了父親的認可,不再心情變得好了許多。
一路上,父親尋找石料,天佑就在附近挖些山土,在那些被砍伐過的樹木幼苗下培土,不知不覺就到了午后,眼看著父親后背的籮筐中采到的足夠石料,便準備向山下走去。
就在這時風(fēng)云變幻,一陣狂風(fēng)過后,黑壓壓的烏云緊隨翻滾而來,很快籠罩了整個山谷,父親望著天嘆了口氣道:“山中風(fēng)云多變幻,看來一時下不了山了”。
父親急忙帶著天佑沿途尋找庇護之所,當(dāng)他們剛來到山崖下時,天空就響起了陣陣雷鳴,緊接著瓢潑大雨傾盆而下,父親和天佑急忙躲進了不遠處的半壁洞穴中。
原本大雨沁潤山川,潤澤萬物是件好事,但山林被過度砍伐后,山上的泥土沒了保護,每每暴雨季節(jié),山石便會隨洪流傾瀉而下,來不及躲避風(fēng)雨的人們,常常因此藏身谷底。
而天佑和父親避雨的半壁洞穴的崖頂,一塊房屋大小的巨石在暴風(fēng)雨中飄搖,隨著雨水的沖刷,支撐巨石的泥土也在一點點流失,只剩下一根枯木支撐著。
父親聽著遠處傳來的轟鳴聲,有些擔(dān)憂地向外面看去,可是此時的天空猶如黑夜一般,看不清山崖上的情形。
突然“咔嚓”一聲傳來,那支撐塊巨石的唯一枯木也折斷了,巨石轟鳴著,隨著暴雨洪流向那半壁洞穴傾落而下,眼看就要砸中那處半壁洞穴時,一道青光從山崖高處激射而出,閃電般擊中了那塊巨石,“轟”的一聲,巨石化作無數(shù)塊碎石暴雨般落了洞穴前。
天佑被這一幕驚得難以附加,好在父親將天佑牢牢護在身后,那些碎石并未傷及天佑,而父親也只是被墜落的碎石擦破了點皮,并無大礙。
這一幕,都被不遠處隱蔽洞穴中,一位身形修長的白發(fā)青衣老者看在眼里,只見他深邃的目光透過山崖絕壁,望著遠處差點被掩埋的天佑父子,輕輕地舒了口氣。
不一會兒,老者身旁的虛空中,一道青色霞光閃過,現(xiàn)出了一位十五六歲的俊美青衣少女,那青衣少女拍了拍胸膛,用清脆的聲音道:“還好,差點沒來得及”。
過了許久,瓢潑大雨終于停歇,山谷中除了雨水匯聚成的河流,天空也晴朗了許多,父親帶著天佑從坍塌的洞穴出來,才發(fā)現(xiàn)在暴雨洪流的沖刷下,山谷幾乎變了模樣,原來的山路早已無法通行,父子倆只好順著山脊繞道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