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隊行進在夜間的叢林里,鳥獸的叫聲混進林間陣陣林濤,秦嶺的狼在遠處,野雞受到腳步聲的驚嚇,撲騰著的翅膀一次又一次把父親一行人吊著的心提到嗓子眼兒。
大姑夫見眾人驚慌,立即招呼所有人停下整頓,左手持火把,右手持鐮刀,干凈利落地砍下十五根大樹的藤蔓,接著通知熄滅所有火把,“熄了火,我們就不怕暴露,拉緊繩子,別掉隊了?!备赣H跟著提心吊膽,腳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下一步不踩空,就算好的,然而,深山伸手不見五指的環(huán)境下,眼睛還不比耳朵好使,一行人拉著繩子,大多數(shù)時間站不穩(wěn),跟著一路往山下滑,滑的次數(shù)多了,耳朵也就清明了,腳踩到草垛上都會往下探探,秦嶺多高溝深谷,河水深冰冷徹骨,危機重重,父親回憶深山里穿行的經(jīng)歷,多在后怕。
人在危險面前,往往是有提前預(yù)知的能力的,不過,這還需要鍛煉,這種能力并非天生強大到足夠避開危險。大姑夫是山間穿梭的老手,所以他敢走這條近道,這條橫亙秦嶺山脈的道路對他來說并不陌生,他曾經(jīng)孤身一人穿越秦嶺,對于父親這個新手,大姑夫并沒有多客氣,走在前面跑一陣,走一陣,休息一陣,從天黑走到天亮,眾人背后的汗水干了又冒出來,冒出來再蒸發(fā),大量水蒸氣不知道讓多少枯枝落葉誤以為春天再次來臨,眾人拉著藤蔓連在一起,腳踩草地發(fā)出齊刷刷的聲音,活脫脫是一輛叢林里蒸汽騰騰的列車。
在我上大學(xué)的年月,穿越秦嶺已經(jīng)是家常便飯,易如反掌,然而,三十年前的純?nèi)肆θ苏羝熊囋缫言趨擦掷镆剐小?p> 父親和幺滿走在列車最后兩節(jié)車廂,幺滿一度想坐下,一度想松手,父親趁坐地休息的空當(dāng),悄悄用藤蔓把自己和幺滿綁在一起,用父親的話來說,坐下就起不來了,跟不上,就走不出去,更別說身在在野外,幺滿腰間勒著藤蔓,父親的動作在他的感知中仿佛從未發(fā)生,父親拿手表在他眼前吃力地晃了晃,“下了山,給你換饃吃!”幺滿這才打起了精神,跟著大部隊朝山下滑去,他自己早就已經(jīng)站不穩(wěn)。
下了山,眾人也靠近了漢中,各自分道揚鑣,等到父親換到六七個饅頭,一把零錢,大姑夫也不見了蹤影,低頭只看到幺滿倒地上呼呼大睡,父親上手拍了拍幺滿的肩膀,沒有回應(yīng),照母親的話講,“睡得跟死豬一樣。”,父親攤出碩大的巴掌照著幺滿臉上來了兩下,依舊沒反應(yīng),父親有些著急,忙找饅頭店要來一洋瓷碗水,照著幺滿臉上淋,潑出去半碗。
幺滿逐漸醒了過來,面色慘白,父親遞上饅頭,幺滿捧起來就啃,比吃大肘子還動情,兩人吃著,嘴角溢著饃花,吃完還不舍地把掉地上的饃渣放進嘴里再細細地嚼一遍,眼里流出淚來。跟著大姑夫出來一個月,來的時候好好的,到了地方一看,大雪封山,里邊的出不來,外邊的進不來,到處都沒有投奔的地方,出門在外路費都是借來的,回到家也不好交代,與其稱這次外出為謀生,不如叫逃生來得痛快。
父親二人坐在地上吃的功夫,漢中城里路過的居民圍攏上來,見父親腳下石塊壓住的皺巴巴的鈔票,仿佛知道二人遭了難,有的向父親遞錢,有的遞上手里的面皮,菜豆腐,生怕灑到了地上,動作大都小心翼翼,也有的人在一旁議論,指指點點,父親二人此時已經(jīng)是蓬頭垢面,父親倒還好點,除了頭發(fā)有點亂,身上衣服有幾個新鮮的破洞,幺滿的情況就不容樂觀,父親在路人的指點下發(fā)現(xiàn)了幺滿大腿上褲子破洞的地方有幾道三五厘米的血印,結(jié)痂的地方還在輕微滲著血,幸好傷口不是多深,不致命,也不至于無法行走。父親不停對圍攏的人群說著謝謝,口干舌燥后站起身來,“謝謝大家,我們繼續(xù)趕路了?!比巳荷⑷ィ赣H換回了手表,買了饅頭做干糧,提著獲捐的物資,拉著幺滿滿“回家,快了。”
父親二人最終步履蹣跚地回到了山腰間那一排祖?zhèn)鞯姆孔永锏瓜滤俗阕銉扇?,再下地,又是生龍活虎的好漢。
母親后來告訴我,我的姨公,也就是外婆的三哥,他也在隊伍里面,他常年和大姑夫割竹子,兩人走得近,從漢中餓著肚子往回趕,三十多里路,餓了就摸幾顆白菜蘿卜,渴了就爬河邊喝水,半夜,兩人走到鄰鎮(zhèn)外婆所在的村子,姨公領(lǐng)著大姑夫一瘸一拐地往外婆家擠,兩人就像蠕蟲,在地上緩慢地爬行,二人的身體貼在外婆家的木門,有氣無力地拍打。
外婆正在熬夜擰草繩子,聞聲開門,心里正奇怪白夜敲門的是誰,姨公二人迎面倒下來,外婆受驚后仰倒地,腳不停地蹬,一個勁兒往后退,退了大約八米遠,定神一眼認(rèn)出了我的姨公,怕打著胸口,長出著氣,“嚇?biāo)牢伊?,嚇?biāo)牢伊耍绺缒阏α?,怎么這個樣子了?!?p> 聽不到回應(yīng),外婆心里有些著急,心想敲門已經(jīng)燒干了兩人最后的力氣,外公聽到堂屋的響動摸著黑走了進來,定睛一看地上倒著的兩個人,跟著嚇了一跳,“這兩個…這兩個是啥?咋回事?!?p> 外婆有些不耐煩,“連哥哥都不認(rèn)識了?去,倒點兒開水用馬勺冰在水缸里,放一點白糖,快去。”
外公扶兩人躺下,扶完這個,又去拖那個,兩人頭斜著靠一起,竟然安穩(wěn)地在床上坐起了身子,替二人解開胸口的褡褳,皮膚上清晰可見幾道劃痕,結(jié)了痂,止了血。等到二人服下溫?zé)猁}水,不一會兒,都睜開了眼睛,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那一刻兩人活像剛出生的嬰兒,下一秒又笑著暈過去,外公忙給他們再灌下去鹽水,只聽見二人,“啊~”接著打了幾個響亮的嗝,一下子,空氣里充斥著酸腐的味道。外婆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豬油炒飯走到床邊,兩人還沒見到炒飯的影子,六碗炒飯就一股腦下了肚,吃完就一個勁兒地打飽嗝,眼角止不住要流眼淚。
穿越秦嶺后,父親改變了自己的觀念,他決定再出去闖一闖,這一次,他的目標(biāo)不是盲從他人,不是山區(qū),而是去往有著廣闊天地的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