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6
七月末。
一年之中最熱的時節(jié)。
銀色的越野車在陽關東路上飛馳而過,一直開向東面的盡頭,最后停在距離柳格高速收費口不遠的地方。
即便臨近日落,車內開著空調,司機依舊被曬得兩鬢大汗。
林尋白摘下墨鏡,扭頭去看仰躺在后排的蕭侃,“蕭老板,我都來來回回開了三四趟,你到底要看什么?”
蕭侃的臉上蓋住遮陽帽,她扯下帽子,懶懶地打了個哈欠,“這不是想看看有沒有機會溜進絲路美術館嘛。”
“……你逗我玩呢?”
林尋白氣得擰開一瓶礦泉水,咕嘟咕嘟往下灌。
絲路美術館是案發(fā)現(xiàn)場,即便尸體移走,勘驗結束,至少還要封鎖一陣子,怎么可能隨便溜進去!
她失望地撇撇嘴,“不去現(xiàn)場,怎么找線索?”
林尋白更無語了。
合著她是想去破案啊!
蕭侃翻身坐起,自取保出來已經一周了,她既不能離開敦煌,也無心玩樂。燕山月被趙河遠扣著,打過一次電話報平安,說是聯(lián)系上了高老漢,在等他做泥板。
期間,周正言與鄭飛來過一趟,也是聽說她被錯抓的事。田媛因為陳恪的死又嚇得發(fā)起高燒,看情形,多半是要先送她回吳東了。
臨走前,鄭飛怯怯說:“蕭師姐,你上次說離壁畫太近會被詛咒,原來是真的。”
蕭侃拍拍他的肩膀,“你只看過一次,沒事的?!?p> 周正言問:“現(xiàn)在壁畫又丟了,你還要找嗎?”
“當然要?!彼纱嗟貞稹?p> 周正言嘆了口氣,勸道:“要不算了吧,我前天夜里夢見柳晨光,夢到他和我告別,我越想越后悔,當初沒攔住他也就罷了,怎么又把你介紹來敦煌……”
蕭侃無畏地笑笑,“周老師,您又忘了,我這人做事一向有始有終?!?p> 周正言想了想,不再多言。
送走他們,蕭侃徹底無所事事了。
偏偏案情又毫無進展。
她扒上駕駛座的靠背,湊到林尋白耳邊,“難道你不想?”
林尋白后脊一僵,耳根發(fā)熱。
他咳了一聲,滿臉正經地說:“案子是刑大負責的,我哪能插手!”
“嘁……”
蕭侃挑眉,“你要真那么聽話,當初就不會跟我去鬼燭洞了。”
他是嘴上裝弱,但凡嗅到點線索,跑得比誰都快,有的男人是外強中干,他不一樣,他是硬飯軟吃。
她早看透了。
林尋白勉強拾起遮羞布,不裝了,“蕭老板,你認為陳恪是怎么死的?”
以她的老謀深算,必定是先有想法,爾后才出門行動。
蕭侃往后一靠,“反正不是詛咒?!?p> “咦?”
林尋白有點吃驚,“館內的監(jiān)控只拍到他進入展廳,他又是沖著壁畫去的,雙眼被挖而死,你卻篤定不是詛咒?”
“不對啊?!彼窒肫鹗裁矗皬堦枌從愕臅r候,你不是還往詛咒上引嗎?”
蕭侃給了他一個關愛傻子的眼神。
林尋白懂了,她當時那么說是為了脫身。
蕭侃嘖嘖嘴。
還好,不算太傻。
雖然有幾分嫌棄,但該說的話還是只能和他講,“其實這個案子是詛咒,又不是詛咒。”
傻子又被她繞糊涂了。
她解釋道:“我們可以將二十五年來所有雙眼被挖的案件統(tǒng)稱為‘詛咒’,換句話說,這一個門類,是所有與‘詛咒’相關案件的合集,實際上,詛咒也好,盲尸也罷,我覺得都不存在?!?p> 不信鬼神,不拜菩薩,是她一向信奉的原則。
然而——
傻子不服!
“你要是不信,那在羅布泊的時候,為什么還去鬼燭洞找盲尸,等柳晨光呢?”
蕭侃白了他一眼。
“我高興,我樂意,不行嗎?”
“……”
“好啦,問了我那么多,我倒要問問你,作為警察,面對這種案子,你的偵查思路又是什么?”她落下車窗,向外看去,公路兩側盡是茫茫戈壁。
沒人、沒車、沒監(jiān)控。
林尋白坐直身子,認真想了想,“按正常流程,有兇案發(fā)生,第一步是去現(xiàn)場做痕跡檢查,緊接著做時空伴隨……”
所謂時空伴隨,指的是在死者死亡前到死亡后被發(fā)現(xiàn)的時間里,有哪些人在同一空間出現(xiàn)過,大眾熟知的方式主要是回看監(jiān)控和走訪調查。
蕭侃會成為頭號嫌疑人,也是基于時空伴隨這個原因。
“之后呢?”
“之后再梳理所有與死者關聯(lián)的人,對可疑人員進行排查,同時解刨尸體,確定詳細的死亡原因……”
“假如這些統(tǒng)統(tǒng)沒用呢?”她反問。
林尋白頓住,“沒用的話,那……”
“進行不下去了吧?”
她攤手,“你也好,張陽也好,都只關注陳恪的死,而忽略丟畫的事。是,那畫是假的,可陳恪并不知道,所以他在發(fā)布會后一直逗留在館內,為的是等夜深人靜再出來拿畫?!?p> “門口的保安說,當晚只有我想闖進去,再無旁人,但沒人從大門進,真的代表館內僅有陳恪一人嗎?”
林尋白微微皺眉。
這劇情怎么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密閉的空間,完好的大門,壁畫不翼而飛……
他猛地一拍大腿!
“二十五年前!二十五年前沙衛(wèi)就是這么盜畫的!”
蕭侃抬手指向窗外,“你瞧,咱們來來回回好幾次了吧,監(jiān)控只覆蓋到美術館周邊五百米的范圍,要想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去,可不得從沒監(jiān)控的地方進嗎?”
二十五年前,沙衛(wèi)從千佛洞后山挖地道鉆進北區(qū)的洞窟,二十五年后,亦有人從戈壁挖地道進入絲路美術館。
而她來這里的目的,就是找尋真正的入口。
“蕭老板,你怎么不早說?早說的話,讓刑大加派人手??!”林尋白擦了把汗。
蕭侃微笑。
“張陽關我那么久難道是白關的?我非要他焦頭爛額也查不出線索。”
禮尚往來,睚眥必報。
沒毛病。
只是——
“等等,你的意思是……讓我找?”
“你在戈壁灘撿黃口料都那么拿手,何況區(qū)區(qū)盜洞?”
“……”
***
蕭侃劃定的范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以絲路美術館為圓心,周圍五百米是監(jiān)控覆蓋區(qū),超出這個范圍都有可能,不過挖地道是辛苦活,沒人會舍近求遠,所以最合理的位置,應當是在沒監(jiān)控又緊挨美術館的地方。
“往東是高速收費口,難免人來車往,西邊更合理些。”林尋白將車駛下公路,從北面的戈壁兜了一圈。
美術館的西側,正是成片的胡楊林。
蕭侃不禁感慨:“是個好位置,換我也從這里挖?!?p> “蕭老板,你這個發(fā)言非常危險?!?p> 林尋白提醒她的同時,將車停在林邊樹蔭下,他從后備箱扛出一柄鐵鍬,橫搭在肩上,十足的老手范兒。
蕭侃回敬他:“你看起來比我危險多了?!?p> 林尋白自我審視了一番,想來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蕭侃者,很難走正道!
據(jù)說觀賞胡楊最好的時節(jié)是深秋,沒有夏季的高溫,林中積水淺靜,映著黃葉,映著藍天,風起時,落葉颯颯,如蝶舞,如驟雨,漫天紛飛。
秋日作別,來年再會。
可惜如今是盛夏,赤紅的夕陽照在林中,將滿樹的蒼翠襯得愈發(fā)濃郁。
烈日將地面烤得層層開裂,每踩一腳都能聽到沙土被碾碎的聲音,干燥至此,胡楊卻枝繁葉茂。
關于胡楊樹有一個人盡皆知的說法,說它生命力頑強,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朽。
因此胡楊林的景觀分兩種,一種是活著的樹,一種是死去的樹。
林尋白一邊用鐵鍬扒拉地面,一邊重操舊業(yè),“聽人講,胡楊樹不是一千年不死,也不是一千年不倒,而是會在極度干旱時‘假死’,表面死透了,實際還活著,用枝葉的枯萎換取根系的存活,待到雨水來臨,重新復活……”
蕭侃沒有工具,抄手跟在他身后。
他走三步,便要回頭看她一眼,怎么說呢,亦步亦趨的蕭侃,并不多見。
是個翻身的好機會??!
“蕭老板,你以后可不能說我黏人了,你瞧,我一次沒跟著你,你就把自己弄進了看守所,這說明什么?說明不是我黏你,而是你需要我。”
蕭侃用鼻子發(fā)出一聲輕哼。
“你知道我這些年做掮客賺了多少錢嗎?”
“這……”
她的收入,他自然是不知道,而且這個問題和他的話有什么關系?
“那你知道我這次找不到壁畫,要賠多少錢嗎?”
林尋白還是不知道。
她揚起嘴角,笑得既迷人又嚇人,“從第一次見你開始,我就一路賠錢,你哪里是黏人精,你是吞金獸??!”
“……”
“還不快點找洞口!”
林中常有橫亙的枯枝,姿態(tài)各異,扭曲怪狀,她的腿傷沒好利索,上下翻越并不方便,索性在一棵樹樁旁坐下,讓他一個人掃蕩。
不多會,夕陽逐漸消失在沙脊線上。
黑暗像巨獸的咽喉,將整片樹林吞了進去,白日的熱浪不再翻滾,蕭侃合上雙目,靜靜思考三個多月來所有的過往,從來到敦煌,踏入鬼市,到闖武威、出張掖,再進羅布泊……
一開始,她以為自己走的是條小巷,現(xiàn)如今巷子越走越深,巷內別有洞天。
而她眼前始終蒙著一層紗。
似濃霧里的影影幢幢,看得見遠方的光,卻看不清腳下的路。
光暈之中一直有個身影,引她步步向前。
是誰呢?
她睜開雙眼,四周幽冥死寂。
“林尋白?”
她叫了一聲,沒有任何回應。
這里不是南方,林中沒有清雅的鳥鳴,也沒有熱鬧的蟬噪,只有風過密林的簌簌之聲,發(fā)出令人不適的嘶啞嗚咽。
蕭侃站起身,朝林尋白離去的方向挪步。
沙沙……
沙沙……
寒意瑟瑟,腳步聲變得格外清晰。
密林之上,烏云遮月,連疏漏的月光也不剩分毫,隱隱約約的,她竟在空氣中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氣。
她不再發(fā)出叫喊,也不敢貿然亮燈,而是盡可能加快腳下的步伐。
聲音重重疊疊。
仿佛是她走得太急,又仿佛還有別人。
夜風襲來,裹著低低的哀鳴。
“蕭……侃……”
她驟然回頭——
身后是張牙舞爪的枯枝與不見五指的來路。
她長吁一口氣,繼續(xù)向前。
詭異的聲音卻又從腳下冒了出來。
像土中鉆出的無骨長蟲,順著她的足底往上蠕動。
“下面……”
“我在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