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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眼

第七十四章 暗河

菩提眼 漠兮 3869 2023-02-09 20:40:48

  PART 74

  在蕭侃的猜想中,沙雪與春生的恩怨,大抵是沙衛(wèi)一人被捕伏法,而身為同伙的春生仍逍遙法外,可她怎么猜也不會猜到,故事里會多出一個王芳。

  望樓里的燕山月踢了一腳繃緊的麻繩。

  繩子的頂端微微顫動,末端卻左搖右晃,懸在空中的人嚇得面如篩糠。

  王芳菲下意識空蹬了幾腳,反而晃得更厲害。

  “雪兒,雪兒,你別嚇媽媽呀……”

  燕山月漠然地乜了她一眼。

  “你害死我爹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他也會害怕呢?”

  王芳菲磕磕絆絆地解釋:“雪兒,我沒害你爹,是你爹自己偷壁畫被抓了,與我無關!你是知道的,他連畫在哪里都沒告訴我……”

  她語調卑微,神色凄楚,還真有三分可憐,七分誠懇。

  但謊言就是謊言。

  林尋白忍不住打斷她,“你要是真無辜,怎么會和春生在一起,變成趙太太呢?”

  王芳菲瞬間啞口。

  “我、我……”

  二十五年前,她背著沙衛(wèi)與春生私通,為了籌集去南方下海的本錢,春生慫恿沙衛(wèi)接下伊森·華爾納的生意。

  起初,沙衛(wèi)猶豫不決。

  一是因為千佛洞有守窟人,會每天巡查洞窟,二是因為他不覺得自己需要一筆橫財。

  眼下的日子雖過得緊緊巴巴,倒也沒有吃不飽、穿不暖。

  可惜這種知足的想法在王芳看來,是憋屈,是窩囊,是丟人現(xiàn)眼。

  春生告訴她,伊森是美國人,多的是錢,只要沙衛(wèi)從千佛洞盜出壁畫,他就帶她去南方過好日子。作為補償,他們愿意留下一部分錢,讓沙衛(wèi)獨自養(yǎng)大女兒都吃喝不愁。

  為了表示誠意,伊森甚至支付了兩千美元的定金。

  那是王芳第一次見到綠色的鈔票。

  她暗暗發(fā)誓,一定要離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窮旮旯,所以她搭便車,親自去了一趟敦煌。

  王芳的到來讓沙衛(wèi)欣喜不已,他想帶她參觀千佛洞,她卻只肯去九層樓。

  樓內的北大佛高高聳立,俯視眾生,王芳猝然發(fā)問:“你天天拜佛,佛祖曉得你窮嗎?曉得你婆姨下娃時差點叫閻王收了嗎?”

  沙衛(wèi)沉沉地垂下腦袋。

  她繼續(xù)說:“你以為一個人躲在敦煌種樹,往家里寄點錢,就算完事了?”

  “那破房子、破炕,俄早住夠咧!”

  沙衛(wèi)急了,反問她:“那你說,你要咋過嘛!”

  王芳冷哼一聲,兩條眉毛細細長長,微微上挑時,嫵媚又狠厲。

  “俄要過有錢的日子!”

  沙衛(wèi)這才明白。

  王芳不是來看他,而是來逼他的。

  他想起生雪兒那年,她難產大出血,差點沒救回來,醒來后虛弱得兩三天都不能說話。

  也許,自己虧欠她的,只能這么還。

  按照原計劃,沙衛(wèi)趁雪夜從千佛洞盜取壁畫,隨后將畫交給春生,由春生送給伊森換錢,全程隱蔽而私密。

  實際上,計劃一共有兩份。

  在沙衛(wèi)不知道那一份里,春生一拿到錢就要帶王芳私奔,未免沙衛(wèi)回來阻攔,王芳選擇提前離家。

  仿佛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又仿佛是人的直覺。

  沙衛(wèi)盜畫后臨時起意,將《得眼林》藏了起來,他空著手去見春生,說想回一趟家,把王芳和沙雪接過來。

  春生趕忙勸他先交畫拿錢,可越勸,沙衛(wèi)越堅持。

  他匆匆回到沙家村,發(fā)現(xiàn)家中只剩下哭哭啼啼的女兒。他當初盜畫就是為了王芳,如果王芳不見了,壁畫又有什么意義呢?

  他固執(zhí)地一趟趟出門尋人,這讓春生無比焦慮,也讓在外等候的王芳煩躁不安。

  她擔心沙衛(wèi)終有一天會找到自己。

  那她這輩子都甩不掉他了。

  隨著事情敗露,警方立案,春生擔心自己會被牽連,他與王芳私下合計,兩人決定拿著伊森支付的定金先走為上。

  不過走之前,他們匿名舉報了沙衛(wèi)。

  這樣一來,沙衛(wèi)一時半會不可能脫身尋找王芳,也絕不會說出春生的名字。

  此后的二十五年,春生憑借起步的兩千美元,從人口販子做到地產大亨,一路風生水起,為了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他不惜背信棄義,不惜殺人放火。

  他早已忘記死在大漠深處的沙衛(wèi),也忘記了那個為他畫肖像的女娃。

  但沙雪記得。

  記得自己如何吃百家飯長大,記得自己被拐后跳下火車,右腿不慎骨折,因為沒錢去醫(yī)院,從垃圾堆撿了破布和木條固定,還好斷端沒錯位,她一瘸一拐地走了三個月,骨頭竟也長好了。

  只是每逢陰雨,右腿就萬蟻噬心般疼痛。

  原本她也想過沿著鐵軌走回沙家村,可轉念又一想,回去便是重復她爹的人生。

  她不怕窮,怕的是人心險惡。

  而且,她已然長大,兒時不懂的話現(xiàn)在懂了,兒時不明白的事現(xiàn)在也明白了。

  她知道自己該去找誰。

  她一路向南,一路流浪,打臨工、睡橋洞,試過三天沒飯吃,餓得眼冒金星,也試過在最冷的冬季躲進公廁避風,被年長的流浪漢欺負,嚇得驚慌逃竄,最后高燒暈厥在馬路邊。

  十九歲那年,她在街口賣畫,無意間被一位姓余的老先生相中,領她上余家山,收她做徒弟,她才算有了落腳之處。

  老先生問她名字。

  她說,我叫燕山月。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

  她是沙雪,又不是沙雪。

  五年前,她隨恩師前往吳東市修復一張元代古畫,當晚,一行人下榻旅店。

  與她同住的師姐打開電視收看本市新聞,她洗完澡出來,電視里正在播放藏云藝術館的開幕介紹。

  盡管是一條很短的新聞速遞,記者還是給了趙河遠十秒鐘的鏡頭。

  那是一張極其陌生的臉龐,卻有著讓她過耳不忘的熟悉聲音。

  ——雪兒,你怎么沒給叔叔畫眼睛?

  ——那等你以后長大了,再給叔叔添上。

  她心底沉寂多年的死灰剎那復燃。

  第二天,她向恩師辭別,獨自留在了吳東。

  她開始收集關于趙河遠的一切信息,但始終缺乏決定性的證據(jù)——她無法證明趙河遠就是春生。

  更讓她絕望的是,即便證明了趙河遠是春生,也無法指證他的罪行。

  沙衛(wèi)死了二十年,在他的口供里,自始至終都沒有提過春生。

  為了挖掘更多線索,她背上行囊,重回西北,拿到封存已久的《得眼林》——除她之外沒有第二個活人知道,壁畫就藏在小泉溝的鬼燭洞里。

  沙衛(wèi)告訴所有人,畫被他埋進了沙漠。

  事實上,他是連夜駕驢車進的羅布泊,紛紛大雪掩蓋了他的行蹤,給骯臟的盜竊披上虛假的純白。

  身為護林員,他熟識西北的風沙,也深知壁畫絕不能埋進沙漠。

  人跡罕至的小泉溝,藍火叢生的鬼燭洞,既是天然的藏寶處,又能遮風擋雨,是他的不二選擇。

  取回壁畫后,沙雪從馬迷兔灘進入魔鬼城,尋找沙衛(wèi)曾經說過的地下荒墳。

  也正是在魔鬼城的南區(qū),她親眼見到了一具盲尸。

  尸身干癟,面目猙獰,兩個眼窩空空如也,至少死了幾個月。

  她先是嚇了一跳,爾后平靜下來,與那具盲尸面對面獨處了一夜。

  那一夜,風蝕谷內鬼叫連連,漆黑的夜空中,一枚彎月透出藍盈盈的幽光。

  第二天天亮,她改變了自己的目標。

  她不再執(zhí)著于春生的存在,而是打算以彼之道還治彼身。

  她逐一統(tǒng)計盲尸的數(shù)量,調查《得眼林》的詛咒,順著柳晨光的線索,她發(fā)現(xiàn)了蕭侃。在一位拍賣師的幫忙下,她讓自己“被”蕭侃相中,成為蕭侃的搭檔。

  趙河遠生性多疑,蕭侃聰慧機敏,她唯有步步為營。

  時光漫長,她比任何人都更有耐心,因為她知道,只要春生還活著,只要春生不死心,他們注定會重逢。

  不僅如此,她還等到了王芳。

  瞧,世界就是這般真實,這般荒唐。

  她爹最后叮囑她的話是——“雪兒別怕,春生叔會照看你的?!?p>  一晃二十五年過去,春生從未照看過她一天,倒是把那位“離家出走”的女人,照看得錦衣玉食,富貴華麗。

  她心中僅存的一絲不確定也成了確定。

  她假裝與王芳菲母女相認,假裝感動于他們對自己的關愛,在趙河遠詢問她《得眼林》下落時,她爽快地答應幫他們找畫。

  為的就是將他們帶來這里,為的就是讓他們付出代價。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以死亡償還死亡。

  繩索的末端,王芳菲苦苦哀求。

  “雪兒,雪兒,你聽我解釋,我也是窮得沒辦法才離開家的,媽媽現(xiàn)在有錢了,媽媽可以彌補你……”

  燕山月像是聽不見似的,她抽出一柄鋒利的短刀。

  壓在麻繩上。

  “我不殺你們,《得眼林》的詛咒一樣會應驗?!?p>  “等到那個時候,你還是會求我動手?!?p>  ***

  地面之上,胡金水倉皇地逃出風蝕谷,他開車穿過馬迷兔灘,直奔敦煌市公安局報警。

  張陽見到他時,他面色慘白,話都說不清楚。

  “地上有個洞……小林掉下去了,然后洞沒了……不,是蕭侃下去了,我去拿繩子,一回來,就沒洞了……”

  張陽給他倒了一杯溫水壓驚,胡金水才把舌頭捋直,將顛三倒四的話又順了一遍。

  劉軍不解地問:“地上怎么會有洞呢?”

  張陽是土生土長的敦煌人,對地形地貌還算了解,“可能是假戈壁的一種,也可能是暗河……對,那一帶靠近疏勒河,估計是暗河的水流掏空了地底的黃沙,形成了空中的地洞。”

  一聽這話,胡金水松下一口氣。

  在他的認知里,沙漠地區(qū)的暗河往往深藏于地下十幾米,但水量有淺,流速并不快。

  人掉下去,短時間內不會有危險。

  “等一下?!眲④姾龅叵肫鹗裁?,“疏勒河的河道疏通工程是不是快要完工了?”

  張陽的臉色陡然大變。

  胡金水迷惑了,剛才明明是他嚇得不輕,怎么轉眼間是他倆大驚失色?況且治理河道的事他也有略有耳聞,不至于嚇成這樣吧!

  劉軍捏了捏眉心。

  疏勒河發(fā)源于祁連山脈,不同于其他河流自西向東奔流入海的趨勢,它反其道而行之,穿雪山、過峽谷,滔滔不絕地涌出昌馬盆地,向著戈壁與沙漠西行,最終抵達羅布泊。

  離開昌馬峽前為上游,出昌馬峽后為中游,行至敦煌已是尾閭,后因河西走廊大舉拓墾,下游水量驟減,周邊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日漸惡化,才有了馬迷兔灘里干涸的海子和一望無際的蘆葦蕩。

  四年前,中央撥款治理疏勒河水系,旨在恢復下游地區(qū)水豐流急的盛況。

  張陽道:“你是做導游的,沒發(fā)現(xiàn)這兩年月牙泉的水位在回升嗎?”

  胡金水歪頭一想,還真是的!

  “那水量增加不是好事嗎?”

  張陽拿出手機,搜出一條昨日新聞。

  ——甘肅玉門昌馬鎮(zhèn)突降暴雨,鎮(zhèn)長親自指揮排水抗災

  胡金水頓時傻眼。

  河西走廊一帶受副熱帶高壓邊緣暖濕氣流影響,偶爾會在盛夏出現(xiàn)季節(jié)性雨洪,這種情況敦煌也發(fā)生過,然而昌馬鎮(zhèn)是疏勒河的上游,如今河道疏通,一旦上游發(fā)生洪災……

  他忙不迭往下看。

  新聞中寫道,由于今明兩日玉門市仍有持續(xù)不斷的大暴雨,位于中游的瓜州雙塔堡水庫正在泄洪,預計大部分會以河水的形式向西而來,匯入黨河,同時不排除有部分水流滲入地下,沿著礫石層潛行。

  換句話說,地表的雨洪朝著敦煌滾滾而來,地下的暗河也在看不見的地方洶涌澎湃。

  看時間,看流速,差不多就是今天了。

  或許——

  他以為的洞口不見了,其實是地底的水流正在不知不覺間推著整座地下城移動……

  直至轟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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