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命開戲后,廳內(nèi)交談嬉鬧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近來《霸王別姬》名聲在外,便是內(nèi)宅女眷亦有所耳聞,只是無緣得觀,故而都矚目著戲臺,期待值拉滿。
戲臺上,初場是項羽被困垓下。
漢軍旌旗招展,刀槍如林,軍威雄壯直沖云霄。西楚霸王項羽霸氣登場,別具一格的黑色花三塊瓦臉,威嚴肅穆,烏黑長髯過胸垂腹,身后插著數(shù)支三角龍紋護背旗,腰懸寶劍,手握鋼槍,騎著“烏騅馬”,與數(shù)員漢將連番大戰(zhàn)廝殺。
武打精彩絕艷,語言淺顯通俗,敲鑼打鼓拉二胡,節(jié)奏明快動人心。
一番龍爭虎斗,項羽斬殺數(shù)員漢將,勒馬返回軍營。
眾男客看多了《西廂記》這等風花雪月柔情蜜意的,陡然間換這個,只覺耳目一新,對這等慷慨豪邁、充滿英雄氣概的武戲,簡直毫無抵抗力,一時熱血沸騰,不住勁兒的鼓掌叫好,極為過癮。
天香樓上亦有交談之聲響起,不過多是說這戲言語粗俗,比不得昆曲辭藻文雅,唇齒留香,余味悠長,也唯有新奇有趣尚算可取。
其中一桌圍坐著裝扮華美、各具風姿的小姑娘,并一個十來歲的華服小公子。
不用說,這位小公子便是賈老太君的命根子,銜玉而誕的賈寶玉、寶二爺了。
寶玉向來厭惡須眉濁物,這等男人間的粗獷戲文如何能入得了他的法眼?
期望有多高,失望就有多重,寶玉面色不渝,抱怨道:“原聽說這戲是贊賞虞姬的,我還道寫戲的是個通透人兒,舍霸王而敘虞姬,本是極好的。孰料竟添了這些粗鄙不堪的打打殺殺!真是畫蛇添足,不知所謂!”
眾人知他有股子癡性,每每與旁人見解不同,也不去理會。
若是搭理他,萬一引得他狂癥發(fā)作,可就惹禍上身了。
但眾女孩兒中恰有一人,獨不在意,正是賈母的孫侄女史湘云,素性爽直,不拘小節(jié),經(jīng)常束鑾帶、穿折袖,扮作男孩兒耍鬧為樂。
見到項羽力斬數(shù)將,威風八面,她心里喜歡得緊,打算下回也弄個假胡須戴呢,忽聽到寶玉抱怨之語,不禁秀眉蹙起,開口反駁道:“愛(二)哥哥這話說的好沒有道理!看戲之人又不都是你我這樣略知前因后果的,倘若只演一段虞姬舞劍,讓那無知的人瞧了去,還以為虞姬就是個舞姬呢!誰會知道她是常伴項羽戰(zhàn)場廝殺的王妃!況且,若非十面埋伏四面楚歌,英雄蓋世的楚霸王何至于窮途末路?這也是警戒世人勿要剛愎自用呢!難道在愛哥哥眼里,唯獨女子歌舞娛人才值得你賞臉一觀?”
當眾被湘云懟了一通,寶玉一時語噎,啞口無言,呆呆愣愣的瞧著面帶忿色的云妹妹。心里很委屈——我只不過隨口說了幾句,你何至于如此激動?
當即就想出言反擊,可又想到云妹妹好不容易來家一趟,還是別惹她生氣了。
一時間發(fā)作不是,不發(fā)作又不是,張口結(jié)舌好難抉擇,最后悶悶不樂的耷拉下腦袋,獨自承受這份痛苦。
寶玉吃癟,眾人視而不見,心里暗笑不已。
不想,這又惹得一人不悅。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正是賈母的外孫女、兩淮巡鹽御史林如海的嫡女林黛玉。
黛玉如今也不過八九歲,心思玲瓏已遠勝同輩,一邊隨意的嗑著瓜子看戲,一邊留著大半精神冷眼旁觀寶玉和姐妹們說笑。
她也曾被湘云出口無狀得罪過幾次,見寶玉被嗆,頗為“同仇敵愾”,隨手把瓜子殼兒往桌上盤里一丟,笑嘻嘻的沖著湘云道:“就云兒叭叭叭的話兒多!‘烏騅馬’都退場了,你倒‘嘶’了起來!”
眾人先是一愣,待聯(lián)想到剛剛戲臺上“烏騅馬”嘶叫聲,無不笑的前仰后合。
大人們紛紛笑說林姑娘言辭犀利,嘴不饒人。
湘云剛駁得寶玉閉口無言,垂頭喪氣,正得意著,聽了這話氣的快要吐血!
俏臉一沉,她也不看戲了,“噌”的站了起來,疾步跑過去,一把撲住黛玉,一手按著黛玉削肩,一手使勁兒撓她咯吱窩,“咬牙切齒”說道:“好呀!敢說我是馬兒呢!今兒我就撕了你,讓你嘗嘗厲害!”
二女嬉笑玩鬧,旁人笑著拉扯勸解,始終沒能拉開。
見此情景,寶玉真是又喜又急!
喜的是林妹妹果然最是關心愛護我,此際獨她肯出言相助,不枉自己多年殷勤相待!
急的是林妹妹身子消瘦風吹就倒,可別吃了虧呀!否則又該傷心落淚了,如何是好!
好個賈寶玉!眾目睽睽之下,只見他“唰”的站起,飛似的竄過去直插戰(zhàn)局,背對林妹妹,高舉雙手阻住湘云攻勢,滿月似的大圓臉上堆滿笑容,不住口的替黛玉賠罪求饒。
黛玉有幫手舍命相助,而自己孤身一人,攻而不克,難以建功,氣的湘云冷哼不止,負氣而走,重歸座位看戲。
院中戲臺上,萬眾期待的虞姬終于出場。
較之初次登臺,虞姬今日的“裝備”更為精致齊全,如意冠、珠串云肩、魚鱗甲、腰箍、黃色斗篷……
這可是其他戲中從沒出現(xiàn)過的小旦扮相,新奇絕艷,冠絕天下,令人過目不忘!
蔣玉菡男生女相,化妝之后,雌雄莫辨,足稱“傾城國色”,頓時引來臺下喝彩連連,掌聲陣陣。
天香樓上,眾女眷亦為之目奪神搖,如墜夢中。
寶玉見了,正撓中他的癢處,喜不自禁,樂得拍膝畫圈,稱賞不已。
虞姬檀口輕啟,唱道:“自從我隨大王,奪城略地,立誓愿與大王生死相依?!?p> “依”字綿長無盡,扣人心弦。
又唱道:“滅強秦,那漢王刀兵又起,全不顧眾蒼生,休養(yǎng)生息?!?p> “愿上蒼,息干戈,順從民意。”
“愿楚漢,免征戰(zhàn),造福華夷?!?p> 聊聊數(shù)語,一位才貌雙全、憂國憂民、英姿颯爽的虞姬形象陡然樹立起來,贏得陣陣喝彩。
此時眾人才知,此戲贏得偌大名聲非無緣由,單是虞姬往這兒一站,便風華絕代,力壓群芳。
再無人閑談聊天,全都沉浸在戲文之中。
轉(zhuǎn)眼間,戲臺上已是四面楚歌:
“家中撇的雙親在,朝朝暮暮盼兒回。”
“倘若戰(zhàn)死沙場上,父母妻兒依靠誰?”
其聲悲咽,痛斷心腸!項羽暴怒,抖須而吼,“哇呀呀~”,聲震蒼穹。
十面埋伏,四面楚歌,援軍不至,糧盡兵疲。
項羽慷慨而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利兮可奈何,”
唱至此處,執(zhí)虞姬之手悲聲而嘆:“虞姬虞姬奈若何!”
虞姬抬手,輕拭淚眼,請以歌舞為大王解憂。
看至此處,眾男客鼓掌喝彩,大呼過癮!
湘云亦使勁兒拍手叫好,順便狠狠瞪了寶玉幾眼,寶玉唯知賠笑而已。
戲臺上,虞姬卸去斗篷,形象為之一變。
英姿颯爽,巾幗英雄,伊人含淚帶笑,愴然拔劍起舞!
舞姿別具一格,初時姿態(tài)妖嬈,微步凌波,火紅劍穗飄飄如飛。
忽的鴛鴦劍一分為二,雙龍齊頭并舞,旋轉(zhuǎn)間劍光如織,似水波瀲滟,端是精彩至極!
男客看得目眩神迷,如癡如醉,天香樓上的女眷也心懷激蕩。
以前那些小戲何曾有過這般登峰造極、無與倫比的場面?
“好!真好!”湘云心中爽快,嬌呼一聲喝彩,站了起來趴在窗口,恨不得把身子伸出去。
俏臉潮紅如染霞,湘云高興的連連拍手,贊嘆道:“虞姬真是絕了!這劍舞真真精彩!古人云:只應天上,人間難得。我今兒方知是何等心境!咱們雖無緣得見霓裳羽衣舞,能觀虞姬劍舞亦可無憾了!”
這番話深得各位姐妹的贊同。
論喜悅之情,探春僅稍次于湘云。
這位賈家二房庶女,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
此時亦心中激動,一雙星眸舍不得眨一眨,生怕錯過了某個動作、某個神情、某句言語。
她面容紅潤,贊說道:“二哥哥說此戲極好,我聽了還不信呢!想著好戲哪里就容易寫出來、演出來的?現(xiàn)在才知二哥哥說的倒還保守了!這戲真是絕無僅有!”
終于看到了自己期待的情節(jié),寶玉心情大好,猶如漫步云端,渾身輕飄飄的,忍不住搖頭晃腦的吟道:“望彼美兮盈盈,縹緲欲仙矣!”
曲有終時,虞姬舞罷,聽得漢軍四面殺來,情勢萬分危急!
虞姬對項羽千叮萬囑,盼其突圍入江東,整軍再戰(zhàn),一統(tǒng)河山!
絕唱響起:“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p> 歌罷,虞姬趁項羽不備,拔出項羽之劍,橫頸自刎。
一代佳人,就此香消玉殞!
諸女仿佛感受到虞姬的悲傷與決絕,各自眼含熱淚,默然灑落。
寶玉心神劇震,心痛不堪,緊緊攥著拳頭,明知結(jié)局,卻在心里默念祈求:“虞姬別死!虞姬別死!”
然而歷史早定,時光難溯,徒喚奈何!
戲已終,余音尚繞梁間,劍光猶似未散。
眾人意猶未盡,如夢如醉,不知今夕何夕……
接下來還有其他折子戲可供主家點選,可是觀看過精彩絕倫的《霸王別姬》之后,再看其他,便覺寡淡如水,索然無味,精神竟似被掏空了一般!
眾姐妹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探春心中一動,湊近問道:“二哥哥,你可認得這位琪官?”
賈寶玉遺憾搖頭,無可奈何的說道:“我哪兒有機會認識?我也不得隨意出門呢。”
他畢竟才十歲,誰敢讓他出去亂跑?城里可是有拍花子的。
寶玉忽的站起身來,“三妹妹倒是提醒我了,得趕緊出去會會他!”
湘云聽了,星眸一轉(zhuǎn),擺手招呼寶玉過去。
林妹妹就在身邊盯著,寶玉心頭生怯,不敢擅自過去,故作坦然狀,大聲詢問是何事。
湘云是個神經(jīng)大條的,早忘了剛才的玩鬧,絲毫沒有顧忌的意思,笑說道:“我有一句好話兒,保準你聽了高興,不知你要不要聽呢?”
寶玉被勾起了好奇心,卻仍不肯過去,忙問是什么話?
卻見湘云扭頭與探春說笑,不再搭理他。
無奈,寶玉只得離席走了過去。
湘云這才回心轉(zhuǎn)意,湊近他耳畔低聲說道:“你不是最厭煩與那起子俗人打交道嗎?既是如此,何不央老太太把他叫進來呢!”
寶玉一聽,眼睛一亮,覺得這主意好哇!
《霸王別姬》問世后,琪官名聲鵲起,他久聞大名,早就心向往之。今日機會難得,如何能錯過?外面人那樣多,自己去了如何能與他說交心話兒?
而且,琪官待在外面,怕也不喜那些無聊應酬!該將他喚進來,圖個清凈,彼此兩便。
說干就干,寶玉興沖沖跑到賈母身邊,抱著她的胳膊搖動,撒嬌賣萌問道:“老祖宗覺得這戲好不好呢?”
賈母瞧他一眼,笑說道:“論辭藻論韻律,自是比不上昆曲精致,勝在別出心裁,新鮮有趣罷了。我們這樣的人家且還好,若是放到市井中,這戲定是人見人愛的?!?p> 這話很有見地,很多人看戲本為圖個樂子,要是沒文化,還不能看戲了不成?
“既然這么好,何不賞他呢?”寶玉壓著心底激動,繼續(xù)攛掇道。
賈母不是小氣的人,多年沒見過這樣的新鮮玩意兒了,心里高興,便笑說道:“那就賞他兩個銀錁子!”
寶玉仍不滿足,得寸進尺,撒嬌道:“老祖宗既然賞了他,何不叫他進來謝賞呢?”
賈母聽了略有意動,卻未應下。
她喜歡漂亮女孩兒,對男孩兒也一樣。秦可卿之弟秦鐘便深得賈母喜愛,不僅允他暫住府中,還特意給他添置衣物用具。
只是琪官畢竟是外男,賞賜倒是沒事兒,讓他進來于禮不合,這么多內(nèi)眷在呢。她老人家可不想帶頭壞了禮數(shù)。
寶玉沒臉沒皮的只管央求,黛玉何等聰慧靈秀,怎會不懂他的心思?多半是剛剛湘云在他耳邊攛掇的。
她雖也喜這位“虞姬”,喜得不過是舞臺上的形象,可不想同這位琪官有什么交集。
罥煙眉一挑,她嗔惱說道:“寶哥哥說話真是不過腦呢!又不是家里養(yǎng)的戲子,又不是女孩子,怎好叫進來的!難道讓我們都回避了,只留你和云兒與他高樂嗎?”
這話正說中了寶玉心聲,聽的眾人都笑了,不愧是嘴利如刀的林姑娘。
湘云聽她揭破自己的謀劃,亦為之羞惱,對黛玉怒目而視。
黛玉腦袋一歪,裝作沒看到。
賈母頷首,對寶玉說道:“玉兒說的有理!你若喜歡頑,便去外面鬧去!我也不要你陪著?!?p> 寶玉被說的訕訕的,住口不提,心中大為遺憾。
這時,始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卻輕易不開口的寶釵,忽對薛姨媽使了個眼色,張了張口,無聲無息吐出一個名字:“柳二郎!”
薛姨媽順利收到信號,一時愣住了,皺眉苦思,腦子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方反應過來。
昨兒在寶釵提醒下,她曾讓小廝出去打探柳二郎的消息,略有所得,甚為驚訝。
與其讓薛家獨自面對這個神神秘秘的家伙,禍福難料,不如讓老太太掌掌眼,沒準兒能瞧出這到底是個什么妖魔鬼怪!
薛姨媽笑說道:“老太太,扮虞姬的琪官的確不便進來,寫戲本兒的卻可以來!”
這是怎么回事兒?眾人都覺的稀罕——看戲聽曲兒,主家高興了也只會打賞伶人,叫來謝賞。從沒聽說還要見寫戲本兒的,從何處說起呢?
眾人都大惑不解的盯著薛姨媽。
鳳姐尤其嘴快,笑著打趣道:“喲喲喲!姑媽莫非太疼寶玉,疼的都老糊涂了不成?”
“你鳳辣子才老糊涂呢!”
薛姨媽知她是為給賈母逗樂,心里不惱,但是仍瞪著她嗔罵一句,而后才向賈母笑著解釋道:“老太太有所不知,寫戲的可不是旁人,說起來還是府里的骨肉至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