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客廳中,薛姨媽走后薛蟠追問金陵之事,柳湘蓮知無不言,全是薛家私分產(chǎn)業(yè)的事。
這次真不是他誆人,說的都是派人從金陵探聽來的消息。
基本可以確定,薛蟠的案子是薛家其他幾房聯(lián)合王家吞沒主家財產(chǎn),目下正在收買各家店鋪掌柜、田莊莊主,瞞天過海,偷梁換柱。
他們敢這么做無非是瞧準了薛蟠太過廢物不濟事,馮淵之案更創(chuàng)造了可遇不可求的良機。
薛蟠聽罷又惱又恨,唾沫橫飛指天畫地咒罵一番,可惜鞭長莫及無能無力。最后罵的口干舌燥,癱坐在椅子上唉聲嘆氣。
柳湘蓮懶得安慰,這小子該長點兒心了,他趁空兒翻看張德輝統(tǒng)計的當鋪賬冊。
張德輝忐忑不安的盯著柳二爺,時刻注意其神色變化,生怕對方不滿意。
清查薛家當鋪不是閑的蛋疼要為薛家清理家賊敗類,而是在謀劃金融業(yè)。
想想明末江南打殺稅監(jiān)的事便知,沒有強大武力作保,加征商稅只是妄想。
他不想去觸這個霉頭,只能試著開辟新稅源。戲捐是開胃小菜,金融則是第二道硬菜。
說到金融,別只想錢莊,當鋪才是大頭!
當鋪亦稱典鋪、質(zhì)鋪等,其中有細微差別,但都以收存實物發(fā)放貸款的方式謀取利潤。
鳳姐動不動就拿金項圈去當個幾百兩救急,可見當鋪的資金規(guī)模。
通常月利率不超過三分(3%),超過則屬高利貸,為非法經(jīng)營,實際上管理并不嚴格。
京師四方人流匯聚,官員升遷、士子趕考、商賈周轉(zhuǎn)、小民救急,最簡單的借錢途徑便是典當,其中油水多大可想而知。
利潤豐厚,偏偏納稅極少,一年只有五兩!發(fā)放“當帖”(類似營業(yè)執(zhí)照)時收取,一年收一回。
當然免不了會有苛捐雜稅和各類攤派捐贈,那就跟戶部沒什么關系了,都為地方所用。
當鋪規(guī)模大的能達到數(shù)萬本金,小的也有幾千本金,堂堂京師不下數(shù)百家,一年只繳納幾千兩當稅,還不抵廣和樓倆月戲捐!
當稅如此之低并非沒有緣由,背后靠山都是高官顯貴,也有皇當(皇家)、官當(官家)。等到了清朝,皇帝常用當鋪賞賜宗室。高官更是多有開設當鋪的,據(jù)說和珅被抄家后有當鋪75座!
戲捐是敲門磚,當稅就是投名狀。
柳湘蓮不怕得罪勛貴和文官,否則皇帝難以信任他,以他的身份,越“孤”越好。
既然加征商稅辦不到,就先從京師當鋪做起。
此事不能莽撞,沒有調(diào)查研究就沒有發(fā)言權,他家沒有當鋪生意,一無所知,只能苦一苦薛家。
如果他不動手,薛家這點兒家當早晚也會被下面的人偷完,張德輝難道就潔身自好?不過是身為掌柜要維持當鋪運轉(zhuǎn),做的沒那么過分罷了。
翻完賬本,果然了不得,薛家【恒舒典】乃是老字號,名聲既廣,地段又好,連邢岫煙初入京城也去他家當衣服。若是正常經(jīng)營,光盈利年入少說也有五六千兩,頂?shù)蒙蠋鬃f子了!
其中大頭,一是利息收入,二是買賣差價,很多人無力贖回,就變成死當。而今每年不過上繳八九百兩利潤,剩余的全被貪墨。
如此盈利,一年征收五十兩不過分吧?都是清末玩過的把戲。
此時辦不到后世按照營業(yè)額來收,難以監(jiān)管,只能收定額稅,最多根據(jù)經(jīng)營規(guī)模劃分高低檔次。
加征當稅的困難之處,一是東家背景強悍,沒皇帝點頭他做不了此事。二是當鋪放貸關系民生,須有后續(xù)保障避免小民遭受更殘酷盤剝,否則定會引的物議沸騰惹火燒身……
正琢磨著,薛姨媽從后宅走了進來。
柳湘蓮抬眸望去,笑問道:“不知寶釵妹妹有何高見?”
薛姨媽聽了這話就感覺嗓子被堵——我家的事你倒門兒清!
懶得不拐彎抹角,坐下后,干脆說道:“二郎說的捐獻是個什么章程?不會是白給吧?”
這是談條件了,柳湘蓮笑道:“自然不是白給,至于有什么賞賜,薛家又不在乎錢,薛兄立功,簡在帝心,豈不是最好的賞賜?”
似乎早預料道他會這么說,薛姨媽不為所動,搖了搖頭,問道:“京師當鋪少說也有五萬兩本金,給蟠兒謀個官不成問題吧?”
“官?誰要做官了!”
沒等柳湘蓮開口,薛蟠先叫嚷起來。自己啥情況自己能不知?不讀書不練武,做什么官!天天看戲聽曲踢球不好玩么?玩膩了還能出去吃花酒呢!
柳湘蓮也覺訝異,沒想到薛姨媽或者說寶釵竟對薛蟠寄此厚望,不禁莞爾。
這不是什么難事,納資捐官本是朝廷一項常規(guī)操作,賈璉身上就有花錢買來的五品同知,最多幾千兩,并不難辦。
他笑著應道:“此事簡單,不過是給吏部打聲招呼,我來辦。說不得給薛兄弄個同知或通判。”
薛姨媽卻又搖頭。
她也知捐官是怎么回事,除了面子好看屁用沒有,說是有擔任實職的資格,不花錢根本辦不到。
就像賈雨村謀求復職,不僅僅是賈、王兩家出力,林如海還為他準備了打點關節(jié)的銀子。
這樣一看,賈雨村此人運道極佳,處處能遇到解囊相助的“貴人”。
同知還不滿足?見狀,柳湘蓮神色微冷。
五品同知已是捐官能買到的最高級別官職了,這都不滿意,又在做什么美夢?
“伯母的意思是?”他問道。
薛姨媽稍稍遲疑,依女兒建議,試探道:“能不能讓蟠兒以后跟著二郎你做事?做個小官也行!”
虛名有何用?還是要有實權!柳二郎明顯是個有前途的,順帶捎上蟠兒不過分吧?
薛蟠愣神,呆呆的看著他媽,不知怎么搞這一出,你看你兒子是做官的料兒嗎?
張德輝神色古怪,瞧瞧薛姨媽,又望望薛蟠,這像是個能做官的?
柳湘蓮腦海里忽然出現(xiàn)薛蟠帶著一群衙役橫行霸道砸門收稅的場景,突然笑了——薛蟠去收稅要不挨打就沒天理了,去了江南肯定被打死!
見他驀然發(fā)笑,看著又不像嘲諷,以為他同意了,薛姨媽歡喜問道:“二郎允了?”
柳湘蓮臉上仍舊帶笑:“沒什么允不允的,我手底下正好缺人。至于公務么,要么是公文往來,要么是查賬算賬,要么是做衙役執(zhí)勤。伯母想讓薛兄做什么?有什么好主意可以說來聽聽?!?p> “這……”薛姨媽頓時無語,回頭望著兒子也覺為難——蟠兒好像啥也干不了呀。
薛蟠也聽出柳二郎話中之意,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了,暗怪他媽沒事瞎折騰。
愣神的功夫,丫鬟鶯兒輕手輕腳走進來,在薛姨媽耳畔低語幾句。
聽了后似是很糾結猶豫,可又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她便說道:“那就先讓蟠兒做個衙役頭目吧?!?p> 薛蟠當即瞪眼反對:“我不干!好好的做什么鳥衙役!丟臉死了!薛家好歹也是皇商!”
“你還怕丟臉?又不是要你做衙役!先做個小官,跟著二郎學習,將來自是能升的!”
薛姨媽言之鑿鑿,竟似把這事敲定了。
柳湘蓮咳嗽一聲,提醒道:“伯母怕是有什么誤會,我手底下的衙役可都是有功夫的,做頭目至少得武藝過人,薛兄去了鎮(zhèn)不住場子倒是小事,要是被打……”
就差直說薛蟠是個廢物了!
薛姨媽心被糾起,暗惱柳二郎說的叫什么話!
她反問道:“那二郎覺得蟠兒做什么好?”
“不知薛兄欲任何職?”柳湘蓮當場把球踢給薛蟠。
“二郎別笑話我了,我哪兒做的了官呀!”
薛蟠擺手,這點兒自知之明他還是有的,他只喜高樂。
“這樣吧,先做衙役也無妨,見多識廣就不會被家奴伙計欺瞞。如何?”柳湘蓮思忖一番,提議道。
除非他跟薛家劃清界限,否則這貨還是放在身邊調(diào)教比較保險。
薛姨媽心有不甘,花了幾萬兩,去做衙役?傳出去豈不笑掉大牙!
可再一想,總勝過他整天無所事事吧?
“捐贈又是怎么個章程?”她問道。
柳湘蓮先前說要捐贈,的確是因薛蟠有案在身,而現(xiàn)在皇帝急于籌餉,是個立功機會。
不過他又有點兒猶豫,憑什么白給皇帝呢?他的本意是借薛家當鋪展示行業(yè)實情,也不是非要捐贈不可。
當下便道:“捐贈一年盈利便可?!?p> 薛姨媽一聽,當即大喜。
現(xiàn)在一年賺不了幾個錢,反正還是自家產(chǎn)業(yè),隨他去折騰吧。
隨即又為難起來:“這樣一來,捐的少還能得圣眷嗎?”
“要不就連鋪子也捐了?”柳湘蓮笑問。
好事不能全是你家的吧?
“算了,看情況再說吧?!毖σ虌尓q豫一番,終究舍不得,畢竟是祖?zhèn)鳟a(chǎn)業(yè)。
此事不急操作,確定意向后,柳湘蓮帶著張德輝先行離開,還有事安排他做。
后院薛姨媽房間,薛家娘仨皆在。
將情況和寶釵說了,薛姨媽囑咐兒子道:“以后跟著柳二郎,你可做點兒正事吧!”
“誰不做正事了?商號不是越來越紅火嗎?”薛蟠昂頭說道,不服他媽的指責。
薛姨媽無力嘆氣,懶得揭破,那三和商號經(jīng)營的好同你有何關系?你倒是把薛家商號給經(jīng)營起來呀!
同樣是用人,張德輝在薛家時也沒見有多大能耐,怎么到了柳二郎手底下長能耐了?
寶釵已對哥哥放棄期望,托著下巴暗想,柳二郎今兒一口明兒一口,怕是早晚要把薛家吃干抹凈,偏自家還得還心甘情愿,這算怎么回事呢?
次日上午,柳湘蓮領著薛蟠和張德輝,帶了數(shù)名擅長盤賬的戶部老吏和二十名少年衙役,臨時突擊薛家當鋪。
當鋪內(nèi)沖進這許多人,一時雞飛狗跳,喧囂擾攘,關門歇業(yè)。
今日不為別的,就為查賬。
昨日所看賬目是張德輝做掌柜時偷偷記錄的,他兒子繼位后保持了這個良好習慣。
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拿捏住下面的人,免得折騰太過把當鋪搞倒閉了——倒了不就是砸了自家飯碗?所以每年多少要上繳一些利潤。
當下,柳湘蓮先命人封了當鋪,又派老吏領著少年中算數(shù)好的查賬。
此舉明顯是公權私用,借口薛家已將當鋪今年盈利捐獻,特來清查。
有什么好查的,老底兒都被“帶頭大哥”泄光了,便是有人嘴硬,也撐不了多久。
柳湘蓮雖拿了人,實際上并沒有執(zhí)法權,目的也不在于懲戒。遂告知眾人歸還貪墨款項則不予追究,若敢頑抗拒繳,移送衙門治罪!
又讓張德輝預估了每人這些年貪墨的價款,數(shù)目只少不多,已經(jīng)十分可觀。
還有一招更狠,讓眾人相互揭發(fā),可免掉部分須還款項,又揭露了部分情況。
這些師傅、伙計眼見老掌柜背叛大伙兒,也沒什么好說的,舉報張德輝父子倆弄鬼,誰不知誰呀,然后老實回家取銀子還賬。
有的家里現(xiàn)銀不足,就拿珍藏器物、田地、房產(chǎn)等抵數(shù)。
最后匯總,光是收銀就達三萬余兩,都是薛蟠之父死后十來年間貪墨的。
可謂是窮了薛家,富了大家??隙ㄟ€有沒上交的,也不去細究。
幾個著實無法無天的開革,剩余之人愿留的仍留用,都革除了當鋪也倒了。
這些人雖覺顏面無光,但別家當鋪也定不肯接收這等名聲敗壞之輩,去外地則前途未卜,只好忍辱負重了。
柳湘蓮花了兩三日方處理好了當鋪的爛攤子,攏了攏這些年被貪墨的金銀,又將各類抵扣物變賣,總共得銀六萬多兩,就算不動薛家鋪子,這筆錢也拿得出手了。
于是寫了奏章,準備上奏,一說薛家捐獻之事,二則請求調(diào)高當鋪稅金。
成與不成,就看永隆帝的魄力了,有薛家當鋪的例子擺著,不信他不動心。
未等他上奏,宮里先來了旨意,陛下召見。
今日早朝時又有朝臣奏請減免受災地區(qū)賦稅,近年氣候越發(fā)詭異,或旱或澇或蝗,漸顯民不聊生之態(tài)。
永隆帝竭力周旋,心力交瘁,甚至有時覺得委屈——父皇在位時何等瀟灑快活,怎么江山到了自己手里就爛成這個鬼樣?難道真像有些人說的,是上天降罪?
退朝后回到勤政殿,召來戶部尚書和督餉侍郎,詢問糧餉籌措事宜。
顧克貞躬身奏道:“啟稟陛下,夏稅正在解部,目前預估本年將有一百八十萬兩缺額無從找補。臣已督促各地鈔關對過關貨物嚴格征收,希望年底商稅能有所增加?!?p> 不加征田賦也只能打商稅主意,永隆帝聽了稍稍寬心,一百八十萬兩還好,比去年少多了,點頭稱贊:“愛卿辛苦了。”
想起柳氏子在折騰戲捐,不知怎樣了,便問:“戲捐收的如何?可有成效?”
柳湘蓮只是個小人物,戲捐作為新稅種他也沒什么信心。每天多少事關軍國大事的奏疏要批復,錦衣府雖在監(jiān)視著,匯報來的不緊要的消息也沒精力細看,是以不甚了解。
顧克貞并未立即回答,扭頭瞧了王澤業(yè)一眼,示意他匯報,此等小事不該尚書來說。
王澤業(yè)躬身行禮,面帶喜色道:“啟稟陛下,預計戲捐年底能收十萬兩!”
十萬兩,這么多?永隆帝微感詫異:“收此重稅,都中沒人鬧事?”
江南若加稅肯定群起鼓噪,甚至公然襲殺稅官,難道京師百姓這么有覺悟,忠君愛國?
王澤業(yè)沒想到皇帝的關注點竟在此處,想了想方說道:“原也有想鬧事的,當天便圍了柳照磨,質(zhì)問于他。不過戲捐暫時只對廣和樓一家征收,其他人也就不鬧了?!?p> “你是說這十萬兩只是廣和樓一家的?”
永隆帝不是詫異而是震驚了,戲園怎么可能這么賺錢?
他當初還以為柳二郎夸大其詞呢!如今看來柳二郎說的倒是少了!
見皇帝誤會了,王澤業(yè)生怕引出不必要的麻煩,忙解釋道:“這十萬連不全是戲捐,其中九萬是預估的義演收入,剩余萬兩是年底前三個月的戲捐,實收數(shù)目只會略多不會少?!?p> 永隆帝明白過來,不過卻更疑惑:“既然一家戲園能收這么多,為何不收其他的?”
“這……”王澤業(yè)也不知皇帝到底什么態(tài)度,會不會嚴令廣收戲捐,猶豫著說道:“陛下,現(xiàn)今只對廣和樓征收,是因他家推出的新戲格外受歡迎,遠近之人爭相觀看,票價超高,才有收稅空間。若廣泛征收,只會徒耗財力,收不上來許多。便是廣和樓也不可能持久維持這樣高的盈利。”
“一家戲園子能收多少!”永隆帝嘆道。
見皇帝似有不滿,王澤業(yè)只能先透個底:“戲捐急不得,按柳照磨‘一城一園’的規(guī)劃,今年天津戲園就能建成,明年便有數(shù)萬兩收入,而后再往南推廣。借助廣和樓征稅,對朝廷來說成本最低,若是讓各地官府介入,恐怕得不償失?!?p> 永隆帝怎會不知底下尿性,也不想本可收上來的稅款被浪費掉。
“行吧,你們覺得怎么合適就怎么來。原就是意外之喜。”
又問:“可有其他增收計劃?”
小小戲園子能有這等潛力可挖,他也不禁期待起來。
王澤業(yè)硬著頭皮道:“尚無?!?p> 戴權在旁侍奉,聽到此處,面上故意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讓皇帝瞧見。
永隆帝果然問道:“你這老奴有何話說?”
戴權深彎了腰:“奴婢聽說柳二郎私設了什么‘籌餉處’,招納一干少年,整天舞刀弄槍,正事兒不干,也不知他是不是忽悠諸位大人呢?!?p> 顧克貞和王澤業(yè)聽了這話心頭一抖——所謂‘籌餉處’只是部門內(nèi)臨時工作小組,被閹奴這么一說,倒像是戶部擅改國家制度了。這是不安好心吶,莫非柳二郎得罪了此人?
永隆帝面色微沉——好小子,不讓你去遼東,你就在戶部練起兵來了!這還得了!
王澤業(yè)忙道:“陛下容稟,此事另有緣故,柳照磨已立下軍令狀,年底前必定增收百萬兩?!?p> “增收百萬兩?好大口氣!”
永隆帝是個務實的,若說全年增收百萬兩,他還有些期待,若說三四個月增收百萬兩,這不是癡人說夢嗎?根本不信此言。
當即喝道:“召他來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