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賈家別的不行,辦宴會是拿手好戲。
柳湘蓮同意后,當日賈家便代為廣發(fā)請?zhí)?,次日準備一天,待到第三日,便可開門迎客。
那邊賈家上下發(fā)動,緊張籌備,這邊柳家也沒閑著,精選自家商品,包裝好了,準備到時送去。既有給賈家人的,也有給客人的回禮,數量著實不少,價值不菲。
次日上午,鳳姐派了平兒來柳宅報送賬單,支取銀兩。
那日在柳家,連秦可卿都能察覺平兒神色異常,鳳姐更看的清楚。
歸家后,她將平兒叫到屋里,揮退了其他丫鬟,開始拷問盤查。
平兒已心許柳湘蓮,又盼著他實現承諾,擔心鳳姐知道了從中作梗,自然抵死不認。
奈何有些事情遮掩不住,那晚柳湘蓮自覺只是淺嘗輒止,未得美妙滋味,卻也叫平兒飛了幾次云端。舉止便有些不同往日的變化,比如走路的姿勢便不大對勁兒,倆腿敞開好些。
外人瞧不出,落在鳳姐這等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密之人眼中,簡直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
平兒死活不肯開口,一反往日言聽必從的溫順之態(tài),鳳姐自覺受到冒犯,怒火中燒,趁機發(fā)作起來,說她背主,說她攀高枝兒,說她發(fā)騷,說她下賤……
總之什么難聽說什么,就是故意打壓心志,弄得溫順良善的平兒心傷欲絕,泣不成聲,哽咽無語,幾乎生生氣絕。
鳳姐心里就像扎了一根刺,這柳二郎也太能蠱惑人心了,平兒這樣忠誠聽話的丫頭,竟也被他收了心。
急怒攻心之下,鳳姐干脆自己動了手,在平兒的掙扎抵抗中,親自查驗一番,方得最終確認。
如此一來,否認不得,鳳姐又盤問不止,平兒熬不過,只得將事情簡略說了。
鳳姐聽罷,又喜又惱,冷笑道:“好你個柳二郎!真是豬油蒙了心,還想要我的人,做夢!我倒要瞧瞧,你怎么從我手里拿人!”
此前她有將平兒送進柳家以作內應之意,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是柳二郎有求于人,她反倒不急了,穩(wěn)坐釣魚臺,就等魚兒上鉤。
鳳姐打定主意,這次定要狠狠宰上一刀!
派平兒去柳家送賬單也是她故意的,平兒肯定會告訴柳二郎她知道了,這正好斷了他白撿便宜的癡想,早些拿出點兒實實在在的好處。
平兒臨行前打扮了又打扮,描眉點唇擦粉,愈發(fā)美艷不可芳物,生怕留下一點兒瑕疵,叫柳二郎瞧了不喜。
實際上她心里非常忐忑不安,畢竟,這和偷漢子有什么分別?人家大婦就在家呢。
可她又不得不來,一是為鳳姐送賬單,辦宴會花銷不少,得趕緊從柳家支銀子,不然明兒的宴會就辦不起來。二是,她也想把鳳姐已知實情的最新情報告訴他,要他小心應對。
平兒很清楚,自家主子是何等難纏。
因不敢見秦可卿,怕漏了餡兒,所以到柳家門外后,平兒只告訴門房是來找柳二爺的,不想進內宅。
然而她并不知道,秦可卿已知曉此事,且給門房小廝留了話——若是榮國府的平兒姑娘來了,一定要告訴她一聲。
所以當平兒走進外院待客的花廳時,驚訝的發(fā)現,不僅柳湘蓮在,香菱在,秦可卿也在。
平兒不知道,秦可卿從香菱嘴里套話,比鳳姐從她嘴里套話,簡單太多太多。
香菱很想告知她最新情況,奈何當著秦可卿的面,不能說也不好說,只能眼神示意,也表達不清楚。
秦可卿拉著平兒的手,熱情笑問道:“平兒姑娘這次來有什么事兒?”
平兒努力克制語音發(fā)顫,答道:“奶奶讓我把賬單送了來,老太太本想掏錢的,奶奶說做晚輩的也不好真叫長輩破費。請奶奶一觀?!?p> 說著便用雙手恭敬的將賬單呈上。
秦可卿接過之后,粗略一瞧,修長柳眉不由揚起,臉上浮現笑意。
隨手將賬單遞給旁邊的柳湘蓮,她笑道:“鳳姐姐果然大手筆!了不得!了不得!”
柳湘蓮這幾天一直想怎么解決平兒的事兒,還沒個頭緒,這時有些不敢面對她。
那張臉蛋兒漂亮倒是其次,眉眼間的善意極為難得。這種善意,不是香菱這樣懵懂無知、心地純然,而是看透世事冷酷后,仍舊懷有良善之心,愿意盡己所能的善待他人。
這樣的好姑娘,自己禍害了人家,不給一個結果,心里說不過去。
接過賬單一瞧,盡管心里有所預期,必然鋪張浪費,也把柳湘蓮驚的合不攏嘴——這費用里已經刨除了薛家贊助的戲班、歌舞、十番鑼鼓等等,竟然預估達到六千兩!
翻看過一遍后,他問道:“平兒,鳳姐不是又弄鬼了吧?這吃的哪兒是菜,吃的是金子銀子啊!”
平兒知道柳家過日子節(jié)儉,也料想不到他反應如此之大,只得代為解說:“二爺,你這回就冤枉我家奶奶了,她可真是盡心盡力。
二爺升官,往日同僚、今后同僚,都得請吧?二爺出身理國公府,各家勛貴也得請。柳家商號的合作商戶,也該發(fā)張?zhí)?。除了主人家會來人,到時還不知來多少隨從,說不得人數就過千了。
不說對主家的回禮,便是對這些下人,也得打賞,也得管飯。
這回人多,家里的人手也不敷用,還要高價從外面酒樓雇傭大廚。
相比之下,飯菜酒水之類,都占不到大頭呢!當然,這些錢也不一定花的完,奶奶說多退少補!”
柳湘蓮和秦可卿對視,都有些后悔同意讓賈家代為操辦,這哪兒是升官宴,這鋪張程度快比的上老太太八十大壽了!
不過事已至此,現在該定的都定了,榮國府牌面大,許多采買都不用花現銀,賒賬即可。
有柳湘蓮這個大金主,鳳姐做起事來,那叫一個暢快利索。
秦可卿心有不滿,也不能說什么,說起來還是人家不辭勞苦給自家?guī)兔Σ俪?,說多了便顯得恩將仇報,不知好歹。
她勸道:“夫君,你就別小氣了,以后咱家難免也是如此?!?p> “如此個屁!咱家斷不能如此鋪張浪費,奢靡無度。”
柳湘蓮冷著臉說道,心里仍舊懷疑鳳姐借此撈錢。
秦可卿不理他,對平兒說:“賬冊我收下了,下午便讓人把銀子送過去?!?p> “好的,謝謝秦奶奶,沒事我就先回了。”
本想和柳湘蓮說幾句,猶豫一下,平兒還是直接開口告辭。
“平兒姑娘,且等等?!辈涣锨乜汕鋮s開口留人。
“秦奶奶,有什么吩咐?”
平兒神色如常,然而心虛的很,呼吸都急促起來。
香菱站在秦可卿身后,神色緊張的盯著她,晶潤櫻唇微微翕動,分明欲言又止,兩只雪白玉手緊緊攥著裙帶,都快撕裂了。
平兒瞧的清楚,見香菱如此緊張,自知大事不妙,暗道壞了!
秦可卿玉容嫣然,含笑開口:“平兒姑娘,勞煩給你家奶奶帶句話兒,就說本月十五中秋節(jié),家里準備辦個家宴,迎香菱和三姐兒進門兒。也不準備請什么外客,都是自家人。你家奶奶若有閑暇,請她過來幫我張羅張羅?!?p> “???”平兒花容失色,驚呼出聲,隨即捂住自己口,眼中泛起點點淚光。
若是真的只是為了告訴鳳姐,又何必要自己傳話?明兒你不得也來榮國府么?
此舉之意如何,不想可知,是說給自己聽的!讓自己斷了念想兒!
平兒也曾想過柳湘蓮會如何讓自己進門,想來想去,都得經過秦可卿同意。
而要讓秦可卿同意,須有她不能拒絕的借口——比如二姐有了身子,而她自己也遇上來紅的日子……
秦可卿現在讓香菱和三姐兒進門,這借口就沒了??!
平兒完全明白過來,怪不得香菱一直給自己使眼色,柳二爺今兒也很老實,根本不敢看自己。
原來那事被發(fā)現了!而且秦奶奶極力反對自己進門!
難道這幾日的歡喜真的只是一場夢么?
平兒嬌俏婉麗的臉上浮現煞白之色,雙眸紅紅的,泛著淚光。
“我知道了,回頭一定告訴我家奶奶?!?p> 她緩緩說道,語音變得顫抖而撕裂,努力睜大眼睛,避免落淚。
又望向香菱,含淚笑說道:“香菱妹妹,恭喜你了,可算熬出頭了。”
平兒黯然神傷之狀,秦可卿瞧了也于心不忍,自家夫君做出那等事來,自己這么做何異于絕了她的生路?
但不如此又怎樣?如果只是收個通房,她也無所謂,家里多雙筷子,養(yǎng)得起。
可自家夫君收她進來肯定也是要做妾的,他對小妾的態(tài)度簡直比旁人對正妻都好!
尤二姐百依百順且不說她,尤三姐心思雜亂,沒個定性,想一出是一出,夫君竟然一句難聽話的沒有,還代為辯解,說她年紀小。
她都十六了!你當養(yǎng)閨女呢!
平兒心思縝密靈巧,尤氏姐妹加上香菱,三個人都不夠她一半的,讓她進門不等于引狼入室么!
更可慮者,平兒是鳳姐的人,從小一起長大,情若姐妹,作為陪房嫁入賈家。只因鳳姐管得嚴,才沒叫璉二收用。可外人不會這么看,他們會說柳二郎撿了璉二爺收用過的丫頭。這名聲好聽么?
平兒安分還好,倘若不安分,和鳳姐里外勾結,又當如何應對?
鳳姐能堂而皇之的讓自己用打胎藥對付尤二姐,說不定她便做過。平兒作為貼身丫頭,怎么可能不熟知這等手段?誰能保證她進門后不會用?
諸般顧慮一時涌上心頭,陰霾重重。
秦可卿咬著牙狠狠心,笑容愈發(fā)熱情:“到時還請平兒姑娘來吃杯喜酒,大家好好熱鬧一場。”
“好呢,我一定跟著奶奶過來喝香菱的喜酒?!?p> 平兒泫然欲泣,身形微晃,幾欲跌倒。
眼睜睜瞧著二女如此,柳湘蓮心下也難受,自己干的這叫什么事兒?
還說什么解救諸女,能救的了誰!
要救只能娶進家里,否則難改她們的命運。比如平兒,不出賈府,她就只有給璉二做通房的下場!出了賈府,孤女一個,如何存活?姿色越是不俗,越是會淪為有錢人的玩物,比留在賈家還慘!
可娶進家里,秦可卿又不樂意。這也并非全是妒忌心作怪,而是為了維護家中平和,少生事端。
柳湘蓮對此很能理解,知她也是迫不得已。她要自己罰站,不是因自己偷瞧了鳳姐,而是她擔心自己真的和鳳姐搞到一起,那自己的名聲和前途豈不全毀了?將來兒女的名聲豈不也受影響?
這些都是她作為妻子無法忽視的責任——保全夫君,顧全家庭。
然而表現出來,卻像是出于妒忌。
實際上,柳湘蓮覺得相愛之人存有妒忌之心并非是錯,不要過分便可。
說到底,時代不發(fā)展,女人無法普遍獲得工作,這地位就無法提升,而作為一個整體,命運注定是悲慘的……
柳湘蓮胡思亂想,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