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晏閉著眼。
卻感覺置身一片雪山冰域,大雪洗天地,人與物俱白。
耳邊有人蹀躞聲,雪地赤腳易舄,孩童口吐白霧攥雪球相搏戲聲,醉漢鼻口醺醺,酒氣猶濃味,行商趕車解馬雪地屎尿味,還有婦人驚哭雪地產(chǎn)子……
有個說書先生重拍那驚堂木,妙然說道:“不如就取名叫因雪!?”
因雪。
張晏沒睜開眼,目中卻天地色變,仿佛大到山河日月萬千星點,小至一草一木一滾露珠,一只蛐蟮,都在眼前纖毫畢現(xiàn),須發(fā)皆張,飛速劃過。
張晏未動,是天地動。
原來一念之間,當(dāng)真可以遨游今昔萬里。
他“看到”因雪院里商紅鯉化作一位美人魚,在池中嬉鬧,美人出浴,線條優(yōu)美,眼眸脈脈含情。
紅甲綠奴一個溫柔研墨面色崇拜羞澀,一個揉肩捏頸部,玉白纖指捏一顆去了皮的葡萄送到張晏嘴邊。
溫玉暖香。
前院高朋滿座,拜訪之人絡(luò)繹不絕,全無意外,都是慕名而來,一覘張府大少爺尊容的。
華庭,祖母居中而坐,笑容依舊慈祥,從錦袖中伸手拿出一口綠意盎然,質(zhì)地瑩澈的鐲子,抬手送給一名身姿略微瘦小,面容精致,神情婉妙的年輕少婦。
女子竟然抬眼望向他,眸中意思,是詢問,該收還是不該收?
張晏恍然大悟,原來,我也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了。
他再次看向那女子,想要看清他真心喜歡的那女子是何模樣,是誰。
女子面容卻變得朦朧縹緲,越細(xì)心看,就越看不真切,只是從體態(tài)動作能看出,是個溫柔得體的女子。
移步換景。
他忽然到了云頭上,低頭俯視著那一切,那似乎屬于自己又不屬于自己的一切。
有一只壁虎俯身在屋檐青苔瓦片上。
它褶皺的皮膚,吸附的四爪,怪異的花紋,金黃的瞳仁,嫩紅的長舌,都在張晏目,放大百倍,纖毫畢現(xiàn)。
奇怪的是,在那壁虎背上站著一個如一枚文字大小的小人兒,他全身赤裸漆黑,肌肉收束緊繃,上下皆無毛發(fā),眼球深凹,像一具復(fù)活了的干尸。
不過他碧藍(lán)的眸子頗為靈動,似乎意識到張晏在看他,忽然抬頭看向天外云頭,與張晏對視。
腳下輕輕一踩,那壁虎瞬間扭動身體,鉆進青苔瓦縫隙中去。
然后,張府里就涌進去一群密密麻麻如同工蟻成群結(jié)隊的干尸小人兒,他們碧藍(lán)眼眸在夜間亮著兩排光芒,如夏夜飛舞的螢火蟲。
張晏意識到不妙,卻怎么都脫離不了云頭,只能眼睜睜看著下面發(fā)生的一切。
一只小人猛然跳躍,身如匕首,輕松扎進一個下人的胸膛,然后那個下人全身血肉瞬間干癟,皮膚如失水的地面,暴裂脫落,肌肉線條,收緊縮半,成為一個全新的干尸人。
此時,門外闖入了一批黑衣人,整個張府陷入混亂。
以胡慎容,商鎮(zhèn)山為首,身后還跟著幾個貌似外州人物,面對張青,幾人話不多說,直接施展底牌手段,以一天玄黑鎖鏈,制服了張家現(xiàn)任家主。
商鎮(zhèn)山?jīng)]有給他任何說話的機會,抽到摘掉了他的腦袋。
張晏于云端“看著”,未有所動,每到如此境地,他都會格外冷靜。
心中覺得有些對不起那個大伯,即使是后來,他也能感覺到,這么多年,他們之間,一直有種說不出的默契。
我不用你管。
我也不管你。
但我們是一家人,我不會容忍外人欺負(fù)你,張晏也會毫不猶豫在對外的立場,站在張青這邊。
一人入商家,重傷商鎮(zhèn)山,就是張青在告訴所有人,張晏是我親侄子。
云下有女子哭泣。
商鎮(zhèn)山骨子里就是個老色鬼,但誰也沒想到,他竟然想直接在血腥場中行那艷污虐事,白須老兒雙眼赤紅,似乎覺得鮮血與落紅,都是人間春光一現(xiàn)的美物。
他瘋狂的撲向張家那些被制服與還在困獸猶斗的年輕女子。
張晏手指微顫,他看見祖母拄著拐杖,白發(fā)散亂,面色悲哀,于那門前破口咒罵,像一個被偷了米缸,不知怎么活下去的農(nóng)婦,她的聲音如失去了孩子的鳥雀,又如山中不見蹤影的梟,歇斯底里,絕望透頂。
一把長劍出現(xiàn)在她身后。
張晏低聲重喝:“夠了!”
他根本沒法直視接下來的畫面,會崩潰的。
匣子被張晏隨手丟了出去,運轉(zhuǎn)鬼氣守護周身,腦海畫面開始破碎飛舞,最后一塊碎影上正是那騎在壁虎背上的干尸小人,咯咯笑著,聲音滲人。
原本在漆黑打殿中行走緩慢,后來停滯不動,此刻張晏卻動了,速度飛快,羊逃鹿躍般,脫離此地。
張晏抬手掩袖,遮住頭面,仰頭大口呼吸,陣陣后怕之間,喃喃道:“原來是只希惡鬼?!?p> 希惡鬼,能夠不知不覺中侵入人的頭腦,利用其心思念想,營造各種畫面,波動情緒,最終影響其產(chǎn)生源源不斷的惡念,被它所吞噬,增長自身修為。
而他剛剛遇到的這一只,尤其強大。
人間俗世之人,遇到的無非是平日里不明所以的感覺心緒煩亂,事事不順,整日不悅,一步一堵,逐漸蔓生惡意,最終做出那后悔終生的實則身不由己的行為來。
一切重歸寂靜。
張晏睜開了眼睛,按照劉仙吩咐,開始走三步,就磕頭。
眼前是身材奇高的一座座雕塑,仰天長鳴的的雄雞,人身馬面的怪物,身穿儒衫懷抱書籍的白鹿老者,面目猙獰地獄判官。
共計十幾尊。
每一尊雕像身前,都有一方巨鼎,每一鼎中擺放三五件寶物。
劉仙提示,磕夠二十八個響頭以后,可以讓張晏任選三件。
只能選三件,不能多,也不能少。
揮了揮衣袖,只當(dāng)是面前幾位是自家上古遺留的祖宗了。
張晏拱拱手,誠心誠意,開始跪拜。
記得上次行如此大禮,還是上一輩子,在禮節(jié)繁重的故鄉(xiāng),參加族中長輩的奠禮。
張晏兀自發(fā)笑,腦海中生出句笑話來。
每個人,都能表演五分鐘民族舞。
二十四拜。
劉仙直言,選寶之事,涉及天道因果,他不會幫忙,如果打鐵的長庚膽敢多言,他就引水澆了他那片黃土地。
長庚白眼,我又不傻。
張晏走到盡頭,還沒來得及選寶,就看到了兩個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