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上半 浮世畫家

　　又要搬走了嗎？

　　父親的入獄似乎預示著我的家庭會在這里的格格不入。

　　肯定的回答本就是這個問題唯一的解答。

　　如果不是政府奇怪的態(tài)度，

　　她們幫助我隱瞞了身份，

　　讓我就像一個正常的小孩一樣在京都生活。

　　甚至為我介紹了學校。

　　我不太算是一個不會領受情義的人。

　　只是這種無厘頭的好意似是沒辦法讓我由衷的感激起來。

　　但我還是和母親在這事上投了贊成票。

　　也順利接受了“這是我最后一次轉校了”這種論斷。

　　而即便如此，這種被迫之下的轉校依然讓我恐怖不安。

　　這次除卻新環(huán)境與陌生者

　　“罪惡之子”這種先入為主的頭銜實是無法令我高興。

　　這種害怕暴露身份的思想，遲早會成為我融入這些陌生者的包袱。

　　每一場帶有“犯人”，“罪人”等帶有敏感字眼的談話，又會給我增添不少壓力。

　　而談話者的本身卻又是無辜的。

　　怎么也做不到解開這種心結的我只有一味地退讓。

　　忍無可忍再到自暴自棄。

　　坐在新教室里的我應該會比往日更加憂郁吧。

　　這是一場不同尋常的從零開始。

　　就像破舊的墻壁被新刷上了白色的油漆，卻不敢再在上面添一些多彩的東西，害怕太過引人注目后會有明察秋毫者發(fā)現(xiàn)新漆背后所隱藏的污點。

　　我開始幻想起了自己今后的那種狼狽。

　　就這樣在腦海的深處幻想著。

　　然后，我遇見了希曲。

　　意料之中的竊竊私語。

　　從高出地面十厘米的講臺上邁下來。

　　肩膀的沉重讓我無法直挺起身子。

　　教室的最后一排嗎？

　　為我新安排的座位這次真的離我好遠。

　　我努力瞇縫著眼睛，想保持正常的聚焦。

　　可視野還是愈發(fā)的模糊。

　　轉身。

　　坐下。

　　就在這時——

　　有悄悄話飛入我耳中。

　　“別緊張，恩次君?！?p>　　視野突然清晰了起來。

　　我也終于嘗試著挺立起了身姿。

　　唔......能感受到心臟的跳動了。

　　想找到聲音的主人這樣的欲望促使我開始環(huán)視四周。

　　最終視線定格在了我同桌的女生身上。

　　她正對著我微笑。

　　“你好，我叫宇恩希曲?！?p>　　“噯......有些繞口對吧？那個你叫我希曲就好了?！?p>　　她倒先不好意思了起來。

　　我并不知道該怎么回應她。

　　只是用了幾句含糊不清的話支吾了回去。

　　手無足措。

　　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

　　其實——

　　“別緊張”這樣的話何嘗不是此時窘迫的我想聽到的呢。

　　我后悔我當時已經軟弱得沒有任何氣力向她說出任何感謝的話了。

　　她將我視為了同類。

　　悄悄話的那種。

　　我可以感受到她的那種陽光與截然不同。

　　她和別人不一樣。

　　我迫切想知道她除了名字以外的東西

　　我從來沒有這樣的迫切。

　　盡管那時我還是一個不知道去追求什么的小孩子。

　　明明是一次不太美好的意外轉校。

　　卻意外地平靜與美好。

　　我想，

　　我是可以和那個女生成為朋友的。

　　我想克服自己內心里的軟弱。

　　以我最快的速度去接近那個女生。

　　這似乎對于一個轉校生來說是癡心妄想。

　　特別是我這樣一個容易“心虛”的轉校生。

　　這樣開朗的女生應該會有很多朋友吧。

　　她會和班上所有的同學打成一片，而不是我這樣一個古怪的男生。

　　看來我還真是容易自大。

　　但我依舊想接近她，即便沒有什么好的話題可以開口。

　　接近她而已。

　　和她這樣成為同桌。

　　有意無意的讓她出現(xiàn)在視線之中，然后不自覺的心中開始想她。

　　我記得第一次和她聊天是在轉學的一兩個星期后。

　　那是一場真正有話題的聊天，而不只是那種會應付日常的同桌間的說話與詢問。

　　在周年報告會結束后，我走進了位于校舍頂層盡頭的畫室。

　　學校本身是有繪畫社的，但在這個手繪動漫已完全被CG所替代的時代，是沒有小孩子會對純手繪繪畫產生興趣的。

　　我走進這里大概是為了重溫當日看到浮世繪時所感到的那種驚艷吧。

　　盡管仿制品的本身是丑惡的，但這與繪畫本身無關，那是一種可以刻進心里的靈魂印記，從某種程度上，它已遠遠超脫了物質。

　　畫室成了我一個人的paradise（樂園）。

　　走在空無一人且一直以來空無一人的畫室。

　　可以聞到和父親工作室一模一樣的松節(jié)油氣味。

　　四處結滿了蛛網，顏料，水粉，調色刀散落一地。

　　出乎意料的齊全。

　　類似于一種靈魂的牽引。

　　也或許是我想測試一下我的靈魂與繪畫這門行業(yè)究竟有多大的契合度。

　　一念之間在已從中間裂開的破舊到泛黃了的畫布前坐下

　　拾起腳邊的炭筆。

　　生疏地用炭筆描繪起深深刻在我記憶里的那份圖案。

　　海浪，樓船，櫻花瓣，富士山。

　　當我粗獷的線條將它們描繪出來時，我不禁第二次深深感受到了我那永遠也洗刷不去的失格。

　　被太多的世俗情感纏住了手腳，找回那種浮世畫家的閑致真的不可能了。

　　“噯，冒昧的說，恩次君是在描摹《神奈川沖浪》嗎？”

　　我的手瞬間凝滯，思緒也跟著終止。

　　這個聲音，是希曲嗎？

　　我費力扭著脖子去尋找聲音的主人。

　　看見希曲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那還未完成的底稿。

　　“嗯——是，是的。未曾訓練過繪畫，讓希曲同學見笑了?！?p>　　我生硬地回答著，想盡力掩飾住內心的尷尬。

　　“沒有的說。至少可以看見恩施君也是個有思想的人呢，話說......恩次君也喜歡浮世繪嗎？”

　　她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種爽朗，讓我不由自主的想與她繼續(xù)下去這個話題。

　　“不敢說是喜歡，但的確是被吸引住了，聽過《奧特賽》的故事嗎？就像是海妖的歌聲，比起肉體上的作用，受影響的更像是靈魂上的?！?p>　　“很有趣的比喻呢，相信著靈魂保留于世界上，那恩次君一定會喜歡上這里的，大家都說京都是一個有靈性的地方呢?！?p>　　她向我眨眨眼。

　　“浮世畫家們應該就是發(fā)現(xiàn)這種靈性的通靈人，他們所記錄的不只是實體，還有漂浮于這個世界上的靈魂，我、恩次君還有她們或許就是這種異類吧。”

　　我插不上話，心臟卻在砰砰直跳。

　　她是說...我被她視作同類了。

　　能去靈魂的異類。

　　我與她。

　　這種被認同感讓我自然的將自己放到了與她平等的位置，至少從精神世界里洗刷掉了那種背負著“罪惡”的轉校生的那種孤獨感。

　　她是我的angel（天使）。

　　我只能這么認為。

　　“我也經常來這里繪畫，后來稍微完整點的畫布用完了，也不指望有老師會給這個“遺忘之地”換上新畫布。就坐在這里，看看畫板上粘著的顏料，幻想著自己畫畫的姿態(tài)，......呵呵，恩次君會笑話我吧。”

　　她再次抬頭望我。

　　“怎么會的？我也常常會和希曲這樣無厘頭的幻想好久，那個......我父親原來是個畫家，他那里有不少畫布的，我應該可以帶過來......”

　　我對我父親的身份撒了謊，可我真的不想失去這次可以和她再相處的機會。

　　“真的嗎？”

　　我能感受到她語氣中的欣喜。

　　“那明天......明天恩次君會來這里嗎？”

　　我重重地點了下頭。

　　此時窗外的陽光開始傾斜，畫布上逐漸開始清晰地印上了一條晨昏線。

　　我和她一同下樓。

　　離開校舍。

　　轉角。

　　揮手告別。

　　從黃昏中回過神來，此刻，我真的與她成為了要好的朋友。

　　這真的是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