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鄉(xiāng)下做志愿者的時候，偶然在角落里看到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頭，暫且先這么稱呼。他似乎跟其他的大爺大媽格格不入，始終抱著一本相冊，顯得格外凄涼孤獨。

　　于是我靠過去，他也沒問我是誰，只讓我推他到一個地方。我問了問他要做什么，他也不告訴我，我又去問其他人。村里的其他后生都不理解，為何村里的這個外鄉(xiāng)來的老頭，打記事起每天都叫著要去后山風(fēng)景最美的地方，祭拜三座無名的墳。

　　由于脾氣怪，很久以前人們也推著他去，時間長了，便沒了耐心。跟他同輩的，幾乎都過世了，他也沒個一兒半女，在別人眼里卻是在村里糊里糊涂活了大半輩子。

　　我很想知道無名的墳下埋葬的是他什么人，就推著他去了。山路挺長的，長到他說自己已經(jīng)走了很多年，但仍然到不了。

　　確實是三座墳，老頭也分不清哪個埋著哪個，只是用好像閩南話叫著名字，我聽不懂。小河潺潺，白云青天，我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素未謀過面的老頭，的確是怪。

　　他笑了笑，翻開了手里封面已經(jīng)昏黃的相冊。第一頁是好像是在海邊，閩南人在海邊倒是很正常。老頭年輕的時候很精神、英俊，照片里旁邊站著他的妻子和女兒，還有一個看著年紀相仿的青年跟兩個相貌完全不同的外國人。

　　老頭隨口而出了三個人的名字，我還是聽不懂。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起來，我終于聽懂了個大概，眼前這個穿的不太體面的老頭竟是當(dāng)年海歸的留學(xué)生。同鄉(xiāng)的兄弟倆聽說了當(dāng)年新中國在搞建設(shè)，便義無反顧地回了國。

　　翻到了下一頁，唯一一張有色彩的照片，光怪陸離下是丈夫、父親，帶著妻小遠渡重洋歸來。父親在船上抱著女兒，許諾下是描繪著一幅車水馬龍、高樓大廈林立的畫卷。女兒遙指著漸行漸遠的方向，父親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所理想的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國家，是無與倫比的國家。

　　接下來的很多頁，便都是在這個村子里照的了。里面有憧憬未來的孩子第一次見照相機時的驚訝，還有村子里人們的生活。亦有因社里在村口要放電影，老老少少早就把板凳擺了一地，提前占了位置。播放員調(diào)試了一下放映機，幾個小伙子踩著梯子掛起來幕布。很快村口空地都坐滿了人，電影開始了，壯勞力們敞著懷拿著蒲扇乘涼，婦女哄著懷里的孩子，小孩五六個圍在一起聚精會神地看著電影。

　　老頭說當(dāng)影片中響起“烽煙滾滾唱英雄，四面青山側(cè)耳聽，側(cè)耳聽”時，人們無不熱血澎湃，孩子們站起來挺起胸脯、昂首挺胸，人們議論紛紛，沸沸揚揚。

　　我問老頭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他沒有說，只是又翻了一頁。妻子和女兒笑的多么開心自然，老頭落了淚。著頁后面是一份剪報，訴說著當(dāng)時的悲壯，山洪將臨，一農(nóng)業(yè)科學(xué)家為保護試驗田來不及撤退英勇犧牲。老頭說妻子和女兒也是那個時候沒的，家人、兄弟都走了，只剩下自己。

　　老頭翻著已經(jīng)空了的相冊頁，指了指眼下的青山綠水，想讓我拍下來，等下次再來的時候帶給他。我本來打算不會再來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了，又不好拒絕，便答應(yīng)了下來。

　　可一回城里忙起來就忘記了，已過半年多，我在翻手機時發(fā)現(xiàn)還保存著相片。我準備郵寄過去，卻不知道老頭叫什么，便給村支書打電話詢問，支書說老頭上個月已經(jīng)去世了，生前囑咐要把相冊交給一個小伙子，卻叫不出名字，大家還以為他病糊涂了，聽到這話我心頭一緊，馬上回到了村子。

　　村支書一看，馬上明白了，轉(zhuǎn)交給我那本相冊，我一張一張把如今村里的照片添進去。支書又說老頭很多年前就得了小腦萎縮，一直神志不清，家里都是寫的密密麻麻字跡的稿紙，吵著要去縣里，非親非故的，沒人愿意帶他去。后來老頭去世后支書給縣里報上去了，確實來人把原以為是亂涂亂畫的都帶走了。

　　村里的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老頭到底是什么人，仿佛我耳畔又響起那句歌詞。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開鮮花。村里后來修了新的道路，通了車，家家戶戶又通了電，脫了貧。

　　回想起來當(dāng)年的往事只剩尚健在的老輩人還對此心存著愧疚與感激，后輩們開著小汽車忙里忙外。然而村里的后輩們始終都不理解的是，為什么四座墳?zāi)苟紱]有墓碑署名，也許只有真正經(jīng)歷過那段歲月的人才會明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