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泉映明月,明月照青松。
周自然大步流星地穿過白玉廣場,來到玉虛殿前、一百九十九階白玉石梯下。
他彬彬有禮,躬身道:“我有要事需見掌教真人,還請師叔通稟?!?p> 值夜的師長笑著點頭,并未讓周自然原地等著,而是轉(zhuǎn)身引路:“掌教師兄正與素嚴師兄于殿中議事,你且隨我在殿外恭候片刻?!?p> 周自然應聲而上,徑直來到玉虛殿外,約莫半盞茶的功夫,殿中傳來大踏步之聲,不多時便見一道身影背手而出。
值夜的師長抱拳施禮:“素嚴師兄。”
素嚴真人板著個臉“恩”了一聲,卻見周自然在旁,不由目中狐疑,并馬上停下了腳步,臉上盡顯不悅之色。
你個龜兒子好大的譜!
周自然心中暗罵,表面卻微微躬身,謙遜道:“見過素嚴師伯?!?p> 素嚴真人冷哼一聲,顯然對周自然這遲來的禮節(jié)尤為不滿:“可有你師傅消息?!?p> 周自然嘆道:“沒有,勞師伯記掛?!?p> 素嚴真人大步而去,斥責道:“真是什么師傅教什么徒弟,毫無規(guī)矩可言!”
值夜師長尷尬地笑了笑:“玄君師侄進去吧,你是本門大弟子,請見掌門無須稟報?!?p> 周自然謝過師長,便邁步跨過門檻。
……
夜色漸漸深沉,玉虛殿中兩排燭火搖曳,最里處尤為明亮,映照著三位天尊供奉,乃武當三清神位。
掌教真人盤坐神位下方,三四十歲的英氣在臉上展露無疑,百年的閱歷則被沉淀在眉目之中。
“玄君子深夜叨擾,見過掌教師伯?!?p> 聞言,掌教真人將正在看的賬本作以標記,隨即起身走下九層臺階,笑道:“此時無外人,你不必拘禮,何故前來?”
在掌教真人的示意下,周自然與之來到偏殿,相鄰而坐。
他直接取出沖靈液,開門見山道:“若我將此物抵押于掌教師伯,可換取多少靈石?”
掌教真人先是一怔,旋即皺眉道:“何處急需用錢?”
周自然直言道:“我聽聞崔山君欠下教宮不少債務……”
話至此,掌教真人卻是微微抬手,打斷道:“適才素嚴師弟找我,你猜所為何事?”
周自然挑了挑眉:“掌教師伯既出此言,想必也是為了崔山君的事情?!?p> 掌教真人目中如有精光乍現(xiàn):“為什么要幫崔山君?別說什么同門情誼的大話,眼下并無旁人,可直言不諱。”
四目相視下,周自然不由一個激靈。
他其實想了很多個借口,但此時卻無從說起,不僅是掌教真人突如其來的壓迫感,更重要的是——他對這位掌教師伯的印象。
為數(shù)不多的相處也好,從旁人口中聽來的種種事跡也罷,周自然由衷覺得,此時此刻,比起那些有可能露出破綻的圓滑說辭,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話,也許更能爭取到掌教師伯的支持。
“我想賺錢。”
只此一句話,只此四個字,掌教真人卻已聽出萬般玄機。
然而他再未深入,只是在半晌的靜謐之后,開口說道:“素嚴師弟執(zhí)掌純陽禮法、戒律,財政方面亦是多經(jīng)他手,他方才找我,是來通報一件事。”
“哦?”
“明日,他要去三才山,向你素翎師伯討要所欠債務?!?p> 周自然眉頭緊皺,疑惑道:“素翎師伯?不是崔山君欠的債么,怎的要素翎師伯償還?”
掌教真人說道:“崔山君個人所欠靈石合計百三十枚,但在此之前,你素翎師伯前后已經(jīng)為他承擔了二百枚,可問題是……素翎師妹不可能有二百枚靈石,這里邊,多半是調(diào)用三才山的公賬,作為一脈首座,行此私舉,實屬不該?!?p> “素嚴師弟有監(jiān)管財政之責,今日細查賬目,基本確認了此事,故而才來與我通報一聲,明日要去清虛峰向素翎師妹問責、清賬?!?p> 周自然詫異道:“掌教師伯……同意了?”
掌教真人微微一笑:“同意?素嚴師弟只是前來與我通報一聲,此事本是你素翎師伯過錯,我身為純陽掌教,又豈有袒護之理。”
周自然心中一喜,趁勢說道:“在理在理,掌教師伯身為武當之首,自當秉承公正,一碗水端平!可若是任由此事發(fā)生,素翎師伯顏面何存?如何在立足武當山?”
“掌教師伯,此事你更要幫我,借我些靈石,明日由我代為出面……”
掌教真人看著他侃侃而談,卻再次抬手,微妙笑道:“素翎師妹沒有這二百枚靈石,我又怎會有?”
“武當各脈在經(jīng)營上多有涉獵,純陽宮每年也是盈利頗豐,但支出同樣巨大,師伯可以明確告訴你,二百枚靈石,我拿不出?!?p> 周自然心下一沉。
掌教真人此話是否可信?另當別論,但他說到這個份上,恐怕已是抵押無望。
再者說,圖凝川侯府一份恩情,這件事的難度比他想象的要大,早前僅憑猜想尚好,只打算見招拆招便是,然而方才聽掌教真人確切道出,崔山君共欠教宮三百三十枚靈石,卻著實讓人頭大。
三百三十萬銅錢啊這可是!
行事當量力而為,說不得也只能放棄了……
周自然意興闌珊,正打算起身作別,然而屁股才剛離開凳子……
始終沉默的掌教真人卻是干咳一聲,及時說道:“錢沒有,路子倒是有一條?!?p> 周自然眉毛一挑,暗暗叫苦。
敢情這位純陽掌教,也是會機關算盡之徒?
他將挪起的屁股再次坐下:“師伯請說……”
掌教真人展露笑意,更有一絲和藹:“雪容出身不凡,家中每年均會送來大筆供給,而她開支節(jié)儉,除了修煉幾乎沒有花銷,料想該有不少積蓄?!?p> 周自然瞪大眼睛,怔了半晌才猛地跳起,吃驚道:“掌教師伯,你分明是自己不愿出錢,這是把顧師姐給賣了對吧!”
掌教真人當即神色不滿,義正嚴詞道:“哎?這說的什么話,師伯只是給你提供一個可行的方案!”
周自然思量片刻,弱弱地問了句:“但事態(tài)緊急……這會兒……顧師姐也該睡了吧?”
掌教真人再次露出真誠笑意:“無妨,素嚴師弟白日里事務繁雜,該下午時分才會動身前往清虛峰,你只需趕早前來,時間充足?!?p> 眼看抵押不成,周自然無可奈何,只能告辭作別。
今夜,看來是白跑一趟了,也算有點收獲,畢竟事情仍有轉(zhuǎn)機。
可是……找顧雪容借錢?有可能么?沖靈液當然是無價之寶,識貨之人抵押個幾百靈石也不在話下,可那個小心眼的顧雪容愿不愿意接受抵押、借錢給他?
周自然站在玉虛殿外,看著粗大殿柱,回想起剛?cè)虢虒m那一幕——因為碰了昆侖龍雀,而被顧雪容「記恨」三年。
七脈會武當日,聽聞她與孟道二相繼破境,好歹是自己的功勞,總該能讓這小心眼的女子不那么「記恨」自己了吧。
再者說……
真的有必要冒這個險么?上來就投入三百枚靈石……
夜風蕭瑟,吹動三千煩惱,周自然再次陷入兩難境地。
忽的,他的肩膀卻是被拍了拍,愕然顧盼,才發(fā)現(xiàn)掌教真人不知何時走了出來,此刻就在身邊看著他。
咫尺之間,只覺掌教真人風采更甚,恰似三十七八的面容,端的是豐神俊朗的氣度。
他凝視著周自然的眼睛,平靜而肯定地說道:“年輕人不該猶豫,應該敢于肩挑山河,應該敢于丈量日月。”
周自然咀嚼出一些意味,片刻而道:“敢問掌教師伯,崔氏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掌教真人似有所想,饒有深意地看了這位本門大弟子一眼,淡淡說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p> “崔山君有個志向遠大的叔叔,主理凝川商貿(mào)之事,卻把手伸到旁邊的彤陽郡,吃了個大虧?!?p> “要說這件事能絆倒凝川侯?也不盡然,但傷筋動骨已是難免,就看他熬不熬得住,又有沒有力氣東山再起?!?p> 周自然猶豫之際,他遙望遠方,像是將整座武當山盡收眼底,不緊不慢地說道:
“你已為本門大弟子,我就考你一考?!?p> “人間太平三千年,不管是整座天下,還是東海官洲,亦或是咱們這武當山,早已不復當年模樣,所幸總歸是往好的方向發(fā)展。”
“得此不易啊,你可知難在何處?”
周自然雖是不明其意,但仍加以思量,良久才道:“我聽聞,三千年前妖族大舉入侵,天海五洲接連失守,整座天下險些淪陷。”
“是無數(shù)先輩前赴后繼、力挽狂瀾,時至今日,仍有一代又一代的前輩前往邊境鎮(zhèn)守,以防再起妖族之禍。“
掌教真人微微一笑:“道門之約?!?p> “在我看來,天下有今日氣象,老一輩堅守邊境功不可沒,但更重要的是……”
“一代新人勝舊人?!?p> “你要明白一個道理,永遠不會有最好的,因為永遠會有更好的,妖族固然可怕,但比妖族更值得警惕的——是我們一成不變?!?p> 掌教真人話盡于此,轉(zhuǎn)身往玉虛殿而去。
周自然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神中的復雜之意越發(fā)濃郁,最終濃縮成一縷精華,化作淡淡精光,熠熠閃爍。
好一個李清陽,好一個純陽宮掌教真人!
在武當發(fā)跡,于凝川構(gòu)建基業(yè)底蘊,進而沖擊其他郡城、乃至國都!心中對未來的種種規(guī)劃,他未曾透露半點,掌教真人卻似乎看透所有。
這才會在他彷徨時及時出現(xiàn),道出那句“年輕人不該猶豫”。
顯然,作為曾經(jīng)推動純陽宮大改革的先驅(qū)者,掌教真人是支持他做這一切的,所以才又有了一句“一代新人勝舊人”。
更妙的是,對于支持他這件事,掌教真人又始終沒有明確表態(tài),正如這次幫助素翎師伯、崔山君解圍,他并未提供實質(zhì)性幫助,等于日后若是捅出什么大簍子,他也不會替他端著,頂多還以一句“哎師侄,你可過分解讀我當初的話了”。
可對方一句“我們不能一成不變”又讓周自然知道,掌教真人是支持他的,正如此時雖然沒有提供實質(zhì)性的幫助,卻給了他解決的辦法——找顧雪容。
周自然抬眼再看掌教真人,依稀間仿佛看見了當年那位大刀闊斧改革武當山的新任掌教,只覺他的身影兀自高大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