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平日和善的人發(fā)起怒來便有使人畏懼的本領(lǐng)。某日,那曾病了的男人伙同三個中年漢子打算綁我到山里盤問,夜里蒙了面悄聲進來,若是平日里他們概是不能動我的,我畢竟身體壯實又頂著一米八的個子,只是沒想到他們的惡劣到先用乙醚捂暈了我。
他在隔壁屋子聽到響聲,摸黑開了燈才見這接近荒誕的一幕,男人駭?shù)卮髿鈨翰桓页鲆粋€,畏畏縮縮退到門外,他本就如黃土般的臉?biāo)矔r沒了光澤。
“你們這是怎的?一個個老大不小了,平日里動嘴皮子我也不計較,今兒個動起手來,想必是想到警察局走一趟?!?p> 說著就要推那男人出去,他平素看起來廋瘦長長,不像有勁兒的人,沒想到只手一推便讓男人踉蹌幾步,跌撞在門上。男人不服氣,便轉(zhuǎn)身要打意識模糊的我,不想挨了他一巴掌。
“李叔,你竟為了一個外來的毛頭小子打我,我才是你親侄兒?!?p> 說起這個侄兒,他滿是嘆息,“你爸走的早,囑我管教著你,你如今成了村里的無賴,責(zé)任在我啊?!?p> 男人仍是一副飛揚跋扈的態(tài)度,繼續(xù)爭辯什么,他也只當(dāng)沒聽見,取來通關(guān)散與我服了,又呵斥:“往日的帳我就不算了,而后再有誰在背后嚼舌根,縱使那人病重,我也不與看的?!?p> 男人和同伙慌慌地逃了,許是怕被認(rèn)出身份來。畢竟村里就這一個手到病除的醫(yī)生,他不給瞧,給別人瞧也大是瞧不好的,往往是錢也花了,人也沒了。
晃眼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年光景,這些時間里過得充實又舒服,一是家里有的書翻了七八來遍,于空白處做了記錄,不懂的地方向他請教,他每次也能悉心答我。再是和貓兒成了朋友,常常喚它聲“季思”便懶懶地躺在我腳邊,三是對于他,也漸漸熟絡(luò)了起來,改口叫了李叔,他仍然往常般叫我冬華。
如此一來,即便是再無外鄉(xiāng)人來尋親的消息,我也不覺有何傷心之處,大概是他們早就忘記我這個不重要的人了。只是有件事一直很困惑:我過去有沒有讀過醫(yī)書,學(xué)過醫(yī)的經(jīng)歷?每每翻來《金匱要略》之類都能看懂并提出自己的見解,連李叔也稱他只比我看通透一些,還是說我的確有一些天分,如今也無人能回答這些問題了。
理論部分似乎一知半解后,李叔開始讓我一同去看病,或是在“濟民堂”外,或是在院子里,凡來者,俱可看之,凡病者,皆能獲藥之。就這樣實踐了幾個月,晚上再記錄病案對照著書翻閱,也看懂了不少,比如用針上,春則針刺淺,冬則針刺深;感寒而病者針刺淺,勞累而病者針刺深;又比如把脈,脈象洪者,體壯但病急;脈象沉者,體弱且病緩。如此類的還有許多,皆記在書中,便于隨時翻閱。
最初獨自就診的經(jīng)歷現(xiàn)在還歷歷在目,前日夜里暴雨打著窗扉作響,我向來對雨聲敏感,又覺得那夜里比平日更冷些,只好披上厚襖起身拿被子,這才想起一整日不見貓兒的身影,急忙打傘出門找它去。
沒尋見它,卻見一束明晃晃的手電光直直照來,定睛一看才知是朱廣騎三輪車載著他媳婦兒和老娘朝我這兒奔來,原是不大認(rèn)得村里的人,但朱廣也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年輕人,平日上山采藥,收果,趕羊都約著一同上山,防被老虎野狼襲擊,便是有個不測也好通知親人,如此也便對村里的年輕人都知一二了。
適才想起那朱廣媳婦兒懷孕也有八九月了,該是要生產(chǎn)了,準(zhǔn)是為這事來的,我趕忙丟了傘,把他們接進屋。
那婦人頭發(fā)濕漉漉的,也不知是被汗水還是雨水打濕了,也不作聲,只怕是已經(jīng)疼暈了去,我正要去里屋找李叔,不巧,他昨日說要去山西看望老朋友,我這才慌了神,平日見了不少病人,每每李叔的處方用藥我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可輪到自己要動手,還是不免畏懼,竟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朱廣這村里出了名的硬漢子背向我們蹲在角落抹眼淚,我也心疼起來,便問他老娘為何沒有找接生婆。“今兒已經(jīng)找過了,只是那婆子說是難產(chǎn),只可保大保小?!边煅手掷m(xù)上,“去醫(yī)院又說已經(jīng)流產(chǎn)掉了,只能打胎。我罵我那不爭氣的兒,讓他聽老娘的,就要孩子罷了,他非得要那女人平安,這兩全的事哪兒的有?!?p> “娘,你別說了,孩子可以再有,媳婦兒只有一個。”
他老娘卻怨恨地說:“娃只有這一個,老娘也只有一個,你是想氣死老娘獨跟那女人過?!鞭D(zhuǎn)頭又極和氣對我說:“冬華,你倒是幫我們看看這娃還能生下來不,你整日圍著你李叔轉(zhuǎn),肯定學(xué)到了不少,算我這老東西求求你了?!?p> 我也并不立刻應(yīng)了她,而是先摸了婦人的脈,脈象不是臨產(chǎn)才見的離經(jīng)脈,而是沉澀的瘀血脈,應(yīng)該早已胎死腹中了,雖救不下孩子,可這婦人還有一絲希望,不可荒廢了。
“孩子是保不住的,已經(jīng)死了,她還有救?!?p> 他老娘一聽這話,扭頭便走,那朱廣也并不攔她,只任她去。我正苦惱那婦人脈象即是澀的,又是產(chǎn)后出血,必定留有瘀血未盡,只是糾結(jié)用何方妥當(dāng),正思忖著,貓兒不知從何處躥到我腳下,瞇起眼睛故作媚態(tài),每當(dāng)這時我便知它想讓我?guī)退睹?,我俯身順著毛,緊繃的弦漸松了些。
遂想到了上個月家中母羊生產(chǎn)時,前兩只都順利出了全身,只有最后一只四腳先出來,一摸四肢已經(jīng)冰涼,既是死胎,此時若強行拽出,母羊會死于大出血,若任其不管,母羊便不可動彈也不能進食,照樣是死路一條。
雖說動物與人不同,但都是哺乳動物,人也是動物進化而來,便將《景岳全書》的脫花煎用上,權(quán)當(dāng)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沒想到效果令人欣喜,不到幾分鐘,母羊自己排出了死胎,還能躬身舔舐小羊。
因而讓朱廣先掐著她的人中,我起灶去熬藥,這病來勢兇險,自然熬藥也要動作迅速,我便掃了灶肚的陳灰,新加幾把柴火,一面又靠近火堆以扇力助著勢,不多時,藥便煎好了,我走也奔似的跑過去,囑朱廣扶起她,喂罷便守在左右。
僅一刻鐘的功夫,那婦人竟醒了,捂著小腹大聲叫疼,這時才見那烏黑帶血的死胎從兩腿間滑出,也不再覺疼,我又增了幾副藥,連同往年封在罐里的秋子梨醪糟釀塞給二人,朱廣握著我的手,眼睛濕潤了起來,我深知朱廣是不愿在人前哭的,便急急趕他倆走了。
在村里,不止流言藏不住,好事也是不能遮掩的。李叔從山西回來后,夸贊我大有長進,可以自立門戶了,我打笑道他是在趕我走,但是想來李叔年齡也到了古稀,有個人分擔(dān)也是好的,我便每周隔一日代李叔就診,漸地名聲也在方圓內(nèi)傳開,都稱我是“小李叔”,我卻是不敢當(dāng)?shù)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