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子夜，城中百姓俱已安睡。唯有他，難以入眠。儈城百姓要拿這些真金白銀，去換一個虛無飄渺的夢，而他即將讓這些百姓丟了企盼，失了希望。畢竟他還沒有到了良心盡喪的地步，有生以來，他頭一回睡不著覺。
即便是在他落魄滄州、失陷死牢、發(fā)配充軍這一連串最難熬的日子里，他也當(dāng)吃就吃，當(dāng)睡就睡，坦然立世。
正輾轉(zhuǎn)反側(cè)，思前想后之際，“吱呀”一聲，門從外面被推了開來。阿瑤探進頭，笑嘻嘻地道：“凈月大師還沒睡么？”
柳傳風(fēng)“啊”了一聲，道：“我哪里睡得著……”說完臉上一紅，險將實話說出口來。
阿瑤卻未察覺，只顧自坐在床角，對他看了又看。
柳傳風(fēng)臉愈發(fā)地紅，手足失措，他心中有鬼，自然怕被對方識破他的真實身份。
阿瑤道：“我是向大師賠不是來的。今天在城外，我起初以為你是那平西王派來的探子。就在大前天，有三個探子摸近城樓，放火燒了城外的那片野菜地。他們是想把我們活活困死在城里。這一來，城中的糧草更為短缺啦?！闭f到此處，她低聲嘆了口氣。
柳傳風(fēng)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看到城外草地?zé)琢舜笃Ｔ趺?，城中缺糧么？”
阿瑤道：“你可知道，今晚你一個人吃光的山芋，原是打算熬成稀粥的，那可是我們?nèi)前傩盏囊蝗湛诩Z。”
柳傳風(fēng)又“啊”了一聲，呆若木雞，半晌無語。
阿瑤笑道：“你看，我是來賠罪的，盡和你扯些不相干的事做什么？我在城外擺個茶水?dāng)?，一來是為守城做個望風(fēng)的崗哨，二來便是為了等來自少林的高僧。沒想到只等了五天，就把你給等到了。凈月大師，若不是你及時拿出度碟，亮了身份，城中的百姓饑餓多日，只怕真要拿你開刀，飽餐一頓呢。我在大師的茶里下了迷藥，險些鑄成大錯，還望大師原諒阿瑤的莽撞。”說著起身盈盈拜倒。
慌得柳傳風(fēng)箭步挽起，道：“言重了，言重了。我還想呢，怎么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卻有這等過人的膽識，敢在兩軍交陣間販茶，原來如此?！?p> 阿瑤聽出他話里的稱贊，心中一甜。柳傳風(fēng)翻然省悟，暗中罵道：“柳傳風(fēng)啊柳傳風(fēng)，你可莫忘了現(xiàn)今的身份。這等輕浮的話，哪能從一個得道高僧嘴里說出？”
兩人各懷心事，一時相對無言。
阿瑤想起甚么，從頸中摘下一物，連同那串念珠和度碟一起遞到柳傳風(fēng)的手上。
柳傳風(fēng)一看，卻是枚小小的銀墜子，打制精巧，狀如月牙，用根細紅繩系了。銀色質(zhì)地純正，只是蒙上了層淺灰色，一看即知年月頗久。
阿瑤道：“這墜子小是小了些，但終究是祖上傳下來的，有避邪驅(qū)鬼的奇效呢。其實金銀珠寶再價值連城，到了此時，連斗小米也換不來，又有何用？大師一并收下吧。”
柳傳風(fēng)把月牙銀墜放在掌心捏了捏，道：“我不要，你還是留著它自個戴吧。”將墜子又還給阿瑤，問道：“你們被城外的鐵甲軍圍了這么久，難道不曾想過退路嗎？”
他滿心希冀能從阿瑤口中套出此什么，便于給自己日后留條后路。
阿瑤苦笑道：“現(xiàn)在咱們儈城好比身處一座高山之上，三面俱是懸崖峭壁，另一面則有群餓狼。除了反抗，我們還能做甚么？難道要我們和群餓狼講道理么？眼看著滿清韃子占了咱們漢人的江山，哪里還有甚么退路？”
柳傳風(fēng)心里一打突，暗道：“這可怎么著？城外的清兵一日不退，我就一日不得脫身。難道清軍圍著城池一輩子，我便要生生地老死于此不成？”
忽聽屋外人喊馬嘶，燈火輝映，兩人互望一眼，均想：莫非鐵甲軍又來攻城了？
柳傳風(fēng)另一番心思，算計道：“鐵甲軍來攻城，那倒是好得很哪！我可趁亂逃出城外，摸黑殺出重圍，應(yīng)非難事。再尋個好地方，用這些金銀玉器置塊地，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上幾年太平日子。再討個比阿瑤還要好看些的老婆，生他十七八個兒子，那才美得緊哪?！?p> 他一撩袍袖，將衣襟扎起，迫不及待道：“我同你出去瞧瞧。”阿瑤哪里知道他的肚子里的花花腸子，心中感激。
柳傳風(fēng)一手提著長棍，另一手自然而然地牽起阿瑤的小手，拉著她越門出去。待他驚覺，阿瑤的小手已乖乖地躺在他的掌中。柳傳風(fēng)生怕唐突佳人，側(cè)頭向她匆匆一瞥，見她不慍不怒，神情自然，任由他握著，不由心底好笑，暗道：“她可真把我當(dāng)成了和尚，一點也不設(shè)防?！?p> 兩人走出屋外，穿過半條街，看見一群人圍了匹戰(zhàn)馬，大呼小叫，爭執(zhí)不休，卻不像是鐵甲軍攻城所致。柳傳風(fēng)認出那匹戰(zhàn)馬正是自己從鐵甲軍手底搶來的，緊走幾步。
就聽見人群中有人道：“這匹馬是唐僧肉么？為什么吃不得？”
又有人道：“這馬是大師的坐騎，當(dāng)然殺不得的?！?p> 還有人道：“就算是玉皇大帝的坐騎又能怎樣？老子已經(jīng)半年沒嘗過肉味了，現(xiàn)今連殺頭畜生也不成了？”
眼尖的人早看到柳傳風(fēng)和阿瑤兩人，悄聲道：“噓，大師來啦。”眾人中止了交談，都不覺有些尷尬。
阿瑤問清事情原由，瞬即滿面怒容，道：“這么久都熬下來了，好不容易等到凈月大師前來搭救我們。你卻要做出這等殺雞取卵的事來？凈月大師沒了坐騎，教他如何孤身一人穿連營、闖重圍？你可知道，你若殺了馬匹，等于殺了全城百姓，將咱們一并送上了絕路?！?p> 先前力主殺馬的幾人被阿瑤一通搶白，自知理虧，陪著笑打了圓場，此事就算揭過不提。
這一夜柳傳風(fēng)只睡了個囫圇睡，第二日天剛蒙蒙亮，他便被餓醒了。畢竟區(qū)區(qū)幾個山芋只抵得了一時之需，而金銀玉器空有一身價值，卻吃不得喝不得。
打開房門，仰頭好大的一輪太陽，強光晃得他睜不開眼。他一時有些恍惚，不知何去何從。
走在城中，時有百姓放下手頭的活計，畢恭畢敬地向他施禮道：“大師早啊。”他含笑合什做了回禮，心中發(fā)笑，道：“真是滑稽，誰又想得到，昨天我還是個發(fā)配邊疆的死囚，今日就成了萬人敬仰的高僧。連我自己都快要弄假成真了?！?p> 云南的氣候四季如春，城中卻難覓鮮花影蹤。但凡樹木花草，能吃的都被百姓煮來吃了。柳傳風(fēng)昨夜無暇旁顧，直至今日繞城一周，方始看清這城內(nèi)滿目蒼夷的景象。
忽爾一抹鮮紅跳入他的眼簾，轉(zhuǎn)頭一瞧，卻是一朵海碗大小的茶花，從城壁一處石縫中探出花枝，正迎風(fēng)怒放。
柳傳風(fēng)湊上前，附庸風(fēng)雅地嗅了嗅。沒有花香，但空氣也仿佛受了鮮花的感染，變得格外清新。
“大師也喜歡這花么？”一個甜甜的聲音響起，他不消回頭，便知道是阿瑤到了。
“啊，只是見著這花開得好看……在這里能見到這般景致，倒也難得……”他邊說邊回轉(zhuǎn)頭，果然阿瑤俏生生地站在身后，發(fā)梢上還掛著串水珠，似乎剛精心梳洗過，陽光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光線，瞧上去便似另一朵綻放的鮮花，亭亭玉立。
柳傳風(fēng)看得愣了一下，心道：“昨天沒有工夫細看，原來她生得如此好看，真是個標(biāo)致的美人兒?！?p> 阿瑤道：“現(xiàn)在正值花期。若在一年前，這里繁花似景，開滿了鮮花，一朵賽似一朵，五色斑斕，可比這一朵要大得多，好看得多了?，F(xiàn)如今，城里的人一個比一個少下去，花也一朵比一朵少下去了。”
她的語調(diào)漸低，明媚如春的眼睛也神色暗淡了許多。柳傳風(fēng)想要安慰幾句，一時半會又找不出話來，不由拿手搔了搔光頭。
阿瑤忽然笑逐顏開，拉了他的手道：“可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你一來，你瞧這朵花不就開了么？老天爺派了大師你來儈城，救我們于水火，救天下于危難，這就是天意?？梢娚仙n有好生之德，自古使然?！?p> 柳傳風(fēng)臉顯苦笑，暗道：“天意？這天意來得是禍是福還未可知呢。這花開不開，干我屁事！小姑娘倒真會胡想?！弊焐蠀s象模象樣地宣聲佛號，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庇譀]話找話道：“阿瑤姑娘，你姓甚么？”
阿瑤道：“我沒有姓的。我們這里的女孩子未嫁人前，都只有名沒有姓。等嫁了人才姓夫家的姓。”
柳傳風(fēng)甚為欣喜，道：“原來姑娘還沒有婆家。”
話一出口，便心生懊悔，伸出手“叭”地清脆響亮地打了自己一巴掌。這一巴掌打得莫名其妙，阿瑤起初還有些驚奇，后來細細一想，才品出柳傳風(fēng)的話里味道，頓時紅暈滿腮。
柳傳風(fēng)正了正神色，問道：“這座城中還剩下多少人？就全靠你們這些平民百姓在這守城么？”
阿瑤點點頭，道：“剩下的無非是我們這些老弱病殘之輩，能打仗的男人差不多都戰(zhàn)死了。近一個月來糧草短缺，死的人就更多了。經(jīng)常會看到平日里原來生龍活虎的漢子，在城頭苦守死戰(zhàn)時，打著打著，就這么一頭栽倒城下，再也活不轉(zhuǎn)了。他們不是戰(zhàn)死沙場，而是被生生餓死的。”說著說著，眼淚像斷線的珍珠滾落下來。
柳傳風(fēng)的心頭忽地一顫，內(nèi)心深處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似乎被狠狠地用刀剜了一下，差點便要沖口說出實情，表明自己的身份，但他隨即恢復(fù)平靜，暗想：“哪一次打仗不要死人的？這才是天意。人能與天斗么？能斗得過天么？我可別為了這些鳥事，平白無故地搭上了性命。還是偷偷地發(fā)筆小財，安身保命，能在這亂世中換來半日安寧，比甚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