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前塵舊事
林幽之的死訊傳到大理寺的時候,樓頤如抱著一沓子案卷,一只腳剛踏進(jìn)卷宗閣。
同僚們正在竊竊私語。
“有人把林幽之的尸體拋到了郊外,死之前好像被開膛破肚過,真是駭人?!?p> “據(jù)說被人找到的時候,一群鬣狗正圍著他啃噬,只剩下一堆枯骨?!?p> “哎,官路不好走哇?!逼渲幸粋€麻臉官吏見樓頤如進(jìn)了門,慌忙推了推他的同伴。“人來了...”
樓頤如扯出一個和煦的笑,那倆人卻仿佛見了鬼一般,面色煞白,慌忙低頭,裝作沒有看見的樣子。
自從她配合荀琰干掉林幽之后,謠言越傳越邪乎,人們都說她那天露出了三頭六臂,一把制住了大理寺少卿林幽之。此外,還都道她是荀琰的心腹,只要她的一句話,荀琰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趙巖畢恭畢敬地給樓頤如遞上一杯熱茶,全然不見之前冷言譏諷的模樣。
“樓大人真是有勇有謀,能把那等逆賊誅殺掉?!?p> 樓頤如懨懨抬眼,這人臉色變得真快。
她抬手擋過遞來的茶盞:“你改換門庭的速度也真是令人佩服?!?p> 舉著茶水的手僵在半空中,趙巖面露尷尬,但很快換上一副更諂媚的嘴臉。
“明日的太上皇壽宴,樓大人能否在丞相面前,替趙某美言幾句?”
“哈?我不過是一個七品的小官,趙大人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
自從林幽之被殺后,荀琰再也沒有吩咐過她辦事,想必是因為太上皇的壽辰。女帝要借此次機(jī)會辦一場浩大的盛宴,到時候,各地節(jié)度使都會來覲見。這場宴會,關(guān)乎到女帝的顏面,荀琰這會兒估計正忙得焦頭爛額。
這可不行。
想成為荀琰心腹的人如過江之鯽,不差她這一個。
她必須成為荀琰的左膀右臂,乃至他心目中最為重要的一個人。然后,徹底地拋棄他、背叛他。
否則,自己當(dāng)初被這人背叛時,那痛徹心扉的滋味豈不是白嘗了?
夜色漫漫,金吾衛(wèi)騎著馬在各個坊間巡邏,帝京各主干道上一片寂滅,而北面的宮城內(nèi),輝煌的燈火將整個豐明殿照耀地如同白晝。
樓頤如隨著一眾官員,走進(jìn)一條長長的甬道。這甬道直通宮城,兩邊高高的城墻之上,站滿了警戒的禁軍。
這是外臣唯一一次覲見圣上的機(jī)會,自然要派重兵把守宮城。
一群又一群的鴿鴉倉皇地飛過宮城上空,不知道會有多少只暗藏心思的飛鳥要來一窺帝國的主人。
樓頤如踏在灰色石磚上的腳步沉穩(wěn)而有力,上一次她以淮王的身份,帶兵進(jìn)城之時,無數(shù)只眼睛虎視眈眈地看著她,等著她卸下盔甲、露出軟肋,然后像瘋狗一般群起而攻之。這一次重生之后,沒有了皇家血脈的身份,自己反倒變成了整個權(quán)力架構(gòu)上的一塊磚瓦,雖然比上一世的自己地位更低,但也能更低調(diào)地一路往上爬。
前方的豐明殿里,點著無數(shù)只燈火,樓頤如此刻離它還有一個回廊的距離。
她行至回廊,馬上就要踏入殿中,身邊低眉順眼的侍女突然身形一斜,撞到了她的身上。
“小心點!”黃門輕斥。
手中被強(qiáng)塞了什么東西,樓頤如面色如常,微微一笑:“無妨。”
待那侍女走過,樓頤如小心翼翼地展開手掌,手心里那張紙條上的筆墨尤新,赫然寫著:“若圣上殿前問政,務(wù)必自行趨避?!?p> 到底是誰,在晚宴開始的前一刻,給自己傳達(dá)了這封信息?
她一個小嘍啰,難不成還有人會害自己?
碾碎了紙條,踏入了豐明殿,樓頤如在不起眼的地方里落座。
跟著眾人等了一刻,衣著明黃龍袍的女帝終于緩緩走了出來。
這張臉,雖然已經(jīng)有了歲月雕刻的痕跡,不復(fù)當(dāng)年的狠毒暴虐,但仍然是她的噩夢之源。
樓頤如剛要厭惡地轉(zhuǎn)頭,卻看見女帝身后,被宮女?dāng)v扶著出來的那人,她瞪大了雙眼,怎么會?
她怎么會變成了這樣?
那個記憶中烏發(fā)如墨、霸氣威武的女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形如枯槁,垂垂老矣。
女帝看著走一步喘三步的太上皇,惋惜道:“母皇真是老了?!?p> 太上皇是大周帝國曾經(jīng)的掌權(quán)者,她曾指揮著叱咤九州的紅色鐵騎,在馬背上打出來一個萬國來朝的太平盛世。但現(xiàn)在,帝國隨著太上皇一同衰老,又跟著新上任的女帝一同墮落,一如當(dāng)今的京城,滿是虛假的繁榮、華麗中透露著衰敗。
樓頤如握緊了拳頭,這就是報應(yīng)。
母皇選錯了繼承人,就得承擔(dān)選擇失誤的惡果。
年少時,她思量了無數(shù)遍,為何母皇對自己如此厭惡。這世上哪有一個母親,會忍心把自己的幺女扔到無人照看的寢宮,讓其他子嗣早早地去國子監(jiān)啟蒙讀書,然后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幺女日復(fù)一日地對著花鳥魚蟲自言自語,最后變成一個木訥蠢笨的孩童?
集結(jié)各種蛛絲馬跡,她猜測母皇的厭惡極大可能與自己的生父有關(guān)。
宮中的舊人從來都不敢提及她的生父。那人到底是高貴還是貧寒,是生還是死,她全不知曉,這件事已經(jīng)成為了皇家的一個秘辛。
不過,她能確定的是——她的生父還活著。
那年隆冬,京城下了大雪。國子監(jiān)的世家子弟下了課,追著她,往她領(lǐng)子里塞雪球。當(dāng)天夜里,她就發(fā)起了高燒,唯一伺候自己的老嬤嬤急的滿頭大汗,還是請不來太醫(yī)。
她昏睡過去無數(shù)次,終于在夜半時分幽幽轉(zhuǎn)醒。四下靜寂,簾幕外竟然有幾道黑影。
“別讓她死了?!蹦富实穆曇舨槐幌病!暗人纳富貋恚@就是一個籌碼?!?p> 她當(dāng)時還不懂,現(xiàn)在看來,自己就是母皇的一個棋子罷了。
幾番歌舞過后,宴會已過一半,到了各地節(jié)度使覲見的環(huán)節(jié)。
又是上吹下捧、歌功頌德的時刻。
無聊至極。
樓頤如有些倦怠,但又不得不打起精神。
直到黃門尖利的一聲:“江南道節(jié)度使褚青庭覲見——”
誰?
混亂的意識一下子清醒過來,她抬眼就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來人一身青綠衣衫,眉目如江南山河般清秀雋永。
褚青庭不疾不徐地走進(jìn)殿中,錦緞腰帶上懸掛的玉玨琤琮作響。
“臣來祝壽,奉上千里江山圖。”
“唯愿圣上,豐功偉業(yè)奕后世,盛績功勛百世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