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宏愿

　　無數(shù)怨毒目光投向賀蘭夙，蘇祈月能感受到娘親的身子在發(fā)顫，下意識地抓緊了她的手臂。

　　賀蘭夙望著賀蘭明思，顫聲道：“大哥，我只是想去瞧瞧父親一眼，你這么做是將小妹往風(fēng)口浪尖上推呀，我不想受賀蘭部人人唾罵……”

　　賀蘭明思走到她身前，拍了拍她肩膀，嘆道：“只要你能回家，那大哥做的一切都值得?！?p>　　“小妹，你還打算躲到什么時候？當(dāng)年你聰慧無比，騎射兵法樣樣獨占鰲頭，父親原本有意將首領(lǐng)之位交予你手，可你卻辜負(fù)了他的期望，我知道你的才能，我希望你和我一起重振賀蘭部威名?！?p>　　聽完他這些話，賀蘭夙慘然一笑：“大哥，你還真是像極了父親的模樣，總是滿口大道理，將部族興亡全壓在了我一個女人身上?！?p>　　“現(xiàn)在我便告訴你，我們娘倆在外過得很好，此生都不愿再入賀蘭部，如今來此只為祭奠亡父，盡我身為女兒的本分罷了?！?p>　　“你這是想置身事外，什么都不管了嗎？”賀蘭明思臉色愁苦，事情發(fā)展到今日的局面實在非他所愿。

　　賀蘭夙道：“對，我早已不是賀蘭部的人，部族興亡與我何干？”

　　賀蘭明思聞言，冷笑道：“上月初八，你是否上了牙山？”牙山是奴隸大營北邊的大山，哪里有生長著眾多草藥。

　　賀蘭夙神情一怔，上月初八她確實去了牙山，那會兒想采些草藥換錢補貼家用，只是不知這些瑣事，賀蘭明思為何會知曉？當(dāng)下猶豫片刻，答道：“不錯!”

　　“那時一隊賊人正尾隨你而去，若不是白狼暗衛(wèi)提前察覺，你們娘倆焉能活到今日？”此話一出，賀蘭夙萬分震驚，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原來大哥一直派人在保護(hù)自己。

　　賀蘭明思接著從懷中取出一本小冊遞給她，平靜道：“你自己瞧瞧?！苯舆^冊子仔細(xì)翻閱，賀蘭夙看著那一行行字跡，臉色越發(fā)慘白，身子也忍不住地顫抖，原來上面記載著都是諸多對她的刺殺事件，這些記錄多達(dá)數(shù)十頁。

　　原來這十年間，始終有人不遺余力在暗殺她們娘倆兒，只是不知這人藏頭露尾到底是何方神圣？

　　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般，在賀蘭夙的腦海中炸響，她一時間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兩人沉默片刻，賀蘭明思拍了拍她的肩膀，悠悠道：“夙妹，你還是太天真了，假若是生在尋常百姓家，那當(dāng)哥哥一定不會讓你為難，可是如今你我都別無選擇，為了你和小月的安全著想，還是別賭氣了，盡快回歸賀蘭部吧，有了這個身份，別人也不好再對你動手了?！?p>　　圖扎木一行人早已等得不耐煩，搶白道：“明思賢侄，未免夜長夢多，你還是先給個憑證，王叔也好回去向大汗復(fù)命，就不便在這里打擾你們兄妹敘舊了?！?p>　　賀蘭明思臉色冷了下來，他命人取來筆墨寫了一篇告示，就待要用大印蓋章之時，圍攏來的數(shù)萬族人突然跪了下來，痛哭不止。

　　“首領(lǐng)，不能給??！草場那是祖輩的命?。∧阕屛覀円院笤趺椿?？”

　　“賀蘭明思！你這個忘恩負(fù)義的東西，老頭我四個兒子為了你們主家征戰(zhàn)，沒一個人能活著回來，如今家里就剩了我這把老骨頭，你卻要將我僅剩的土地拱手讓人，你想要我孩兒們的英魂無家可歸，你就不怕遭天譴嗎？”

　　“偉大的白狼神??！您快睜眼看看，求求您救救我們賀蘭部吧！”

　　無數(shù)賀蘭部族人痛哭流涕，聲淚俱下，觸人心魄，沒有一個牧民不愛自己的家園，他們對于察善草場有著深沉的情感，世世代代生活在察善，要他們舍棄就等于要了他們的命。

　　一時間群情激奮，怒火沖天，假如此時有人鼓動，毋庸置疑將會是一場嘩變。

　　不顧巨大壓力，賀蘭明思還是蓋下了大印，他面無表情地將之遞給了圖扎木。

　　接過告示左看右看，圖扎木喜笑顏開：“明思賢侄，多謝！以后你妹妹的事，本王保證大汗再也不會過問，至于隆東千戶長的侄兒，我想只是一場誤會而已?！闭f著眼光不由掃了和碩隆冬一眼。

　　和碩隆冬臉色難看，尷尬地點了點頭，原本只是演戲，這面子可有可無，反正他侄兒多的是，死了一個也不打緊，最重要的是待會怎么從圖扎木手里撈到更多的好處。

　　元卜如今正值壯年，野心勃勃，一心想征服大郢王朝建立不世偉業(yè)，成為古往今來無人能及的“天可汗”，而這察善草場物產(chǎn)富庶，由此作為根基養(yǎng)馬育人，不出數(shù)年便能再下中原，這也是他一直想要吞并賀蘭部的原因。

　　如今元卜的忍耐漸漸到了極限，許多人知道，賀蘭部與金帳王庭之間免不了血流成河，幸好現(xiàn)在賀蘭明思妥協(xié)了。

　　圖扎木一行人走之后，無數(shù)人將賀蘭明思圍在中間，指著他鼻子怒罵，幸好有白狼親衛(wèi)死死攔住暴民，不然他肯定兇多吉少。

　　眼下耶力卓爾也要走了，臨行前他轉(zhuǎn)頭看了賀蘭明朗一眼，對于這個差點要成為自己孫女婿的人，他是又愛又恨，老實說他很喜歡賀蘭明朗的果敢勇猛，只是這人吧缺根弦，只會一條道走到黑，如今惹惱了自己孫女怕是有點難辦。

　　想了又想，耶力卓爾還是說道：“賀蘭明朗，你這個死不開竅的臭小子，再不去追，她可要跑遠(yuǎn)了?！?p>　　賀蘭明朗轉(zhuǎn)過頭，只見耶力燕的香車已經(jīng)漸行漸遠(yuǎn)，快要翻過山坳了，他本想奮不顧身去道歉，可是轉(zhuǎn)念又想，如今自己部族淪落到割地求和的地步，又有什么臉面再去尋她呢？

　　瞧著他不爭氣的模樣，耶力卓爾苦惱地?fù)u了搖頭，轉(zhuǎn)身也上了馬車，說到底他只是大汗的說客，雖然貴為胡人部族丞相，但卻無實際兵權(quán)，真要遇到大事那還是大汗說了算，此行目的就是不想看到賀蘭部魚死網(wǎng)破，好在賀蘭明思這個首領(lǐng)還算聰明。

　　如今，眾人將賀蘭明思與賀蘭夙團(tuán)團(tuán)圍住，賀蘭明朗看不過眼了，拍馬向前沖散了人群，他身材魁梧雷厲風(fēng)行，不同于大哥的文弱，他可是個不折不扣的武將。

　　賀蘭明朗幾聲呵斥便嚇退了人群，他大怒道：“你們都沒腦子不成！如今大哥也是迫不得已，他不光只是為了我們兄妹團(tuán)聚，更多也是為了賀蘭部考慮?！?p>　　“現(xiàn)在不將草場讓給他們，那就得打仗，到那時得死多少人？而且以我們賀蘭部如今的實力，根本不是其他幾部的對手?！?p>　　“昔年戰(zhàn)亂頻頻，你們自己睜眼瞧瞧，好好看看我們賀蘭部還剩下多少男人？”隨著賀蘭明朗怒斥，眾人紛紛轉(zhuǎn)頭左顧右盼，然后暗自低下了頭，事實其實正如他所說，部族已經(jīng)沒有男丁了，剩下的都是老弱婦孺，再打幾仗恐怕真要滅族絕后了。

　　縱然如此，仍有一些不怕死的莽漢叫囂：“副首領(lǐng)，別說這些沒用的！咱們父輩沒有一個怕死的，到我頭上照樣不怕死，我們賀蘭部男兒為了家園不惜一戰(zhàn)！”

　　“都給我住口！”賀蘭明思仰天長嘆，平生頭一次這般大聲怒吼，他沉默片刻，突然跪了下來。

　　首領(lǐng)下跪，這在賀蘭部也是頭一回，賀蘭明思手握生殺大權(quán)，大可以用權(quán)勢壓人，可是他卻沒有這么做。

　　賀蘭明朗急道：“大哥，你這是做什么？”說著下了馬就要去扶他，只是賀蘭明思并未領(lǐng)情，一把將他的手推開。

　　沉默良久，賀蘭明思道：“我知道咱們部族各個都是勇士，無懼生死，可我身為首領(lǐng)不愿讓你們白白犧牲，當(dāng)日父親升天之時，我賀蘭明思便立下重誓，其一要人人生活富足，其二便是報了當(dāng)年漠北黑沙國偷襲我們的血海深仇，其三就是讓賀蘭部成為這片草原真正的主人?！?p>　　“假如我做不到，那我賀蘭明思便不婚娶，請大家先給我五年時間！”

　　賀蘭明思聲說出一番肺腑之言，聲淚俱下，眾多牧民面面相覷，紛紛開始有些動容，其實他們也不是不明白道理，只是讓憤怒沖昏頭腦罷了，如今冷靜下來越發(fā)能明白現(xiàn)在的處境，也漸漸能理解首領(lǐng)今日所為。

　　賀蘭夙瞧著大哥這般模樣，她心中不經(jīng)有些疼惜，此刻她終于明白了，原來大哥一直是個有野心的人，這份野心便想要“家國兼并”。

　　賀蘭明思接著道：“這五年之內(nèi)，我賀蘭明思一定會做出成績讓大伙瞧瞧，絕無虛言！而我之所以一心想讓妹妹回家，不光是出于私情。”

　　“我妹妹賀蘭夙她學(xué)識淵博，精通天文地理，并且在大郢王朝時還是‘天心學(xué)宮’的門徒，只要她肯幫忙，那我們部族復(fù)興便指日可待。”

　　“什么？天心學(xué)宮！”

　　“??！這天心學(xué)宮到底是什么地方？”

　　“天心學(xué)宮你都不知道么？那是一個天下聞名的圣地，大郢王朝之所以能立國，那都是以前靠了天心學(xué)宮一位圣賢幫忙?！?p>　　“學(xué)宮的人無所不知，他們天文地理，機關(guān)農(nóng)商樣樣精通，從那里走出了無數(shù)人才，有坐鎮(zhèn)一方的諸侯，有富可敵國的商人，還有帝王家的上賓幕僚，更有名動四方的機關(guān)巧匠。”

　　“遠(yuǎn)的不說，就說當(dāng)年我們的元烈大汗，就是臨州城被‘穿云巨弩’射中，后來感染傷病才死的，而這巨弩的制造者便是天心學(xué)宮的人，你說說他們到底厲不厲害？”

　　眾人議論紛紛，驚嘆聲此起彼伏，他們也都被賀蘭夙的身份所震懾到了。

　　就連賀蘭明郎與賀蘭明以都略有詫異，賀蘭明朗看著她道：“小妹，沒想到你在大郢王朝那些年竟有這些際遇，若是大哥今日不說，那我們都還被蒙在鼓里?！?p>　　賀蘭夙此刻臉色蒼白，嘆道：“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不提也罷，大哥你也別再說了，當(dāng)年我在學(xué)宮時曾跟老師立下重誓，不會用所學(xué)的知識相助自己部族，希望你不要讓我為難……”

　　賀蘭明思急道：“夙妹，大哥從來沒求過你什么，我如今只求你這一回，我不會讓你造什么神兵利器用來打仗，我只求你教族人經(jīng)商種植，讓他們吃飽穿暖不再挨餓?！?p>　　“你要幫的是平民百姓，而不是我們賀蘭部，這個要求不過分不算違背誓言吧？”

　　猶豫了許久，賀蘭夙像是做出了一個很艱難的決定，她沉聲道：“好吧，大哥我答應(yīng)你，不過你要給我些許時間，一時半會我肯定幫不上忙。”

　　聽到賀蘭夙答應(yīng)下來，許多有見識的賀蘭部人都面露喜色，一個天心學(xué)宮的人才，現(xiàn)在看來用一半草場去換肯定是虧了，將來她的價值卻無可估量。

　　在賀蘭明思一番肺腑之言感召下，眾人平息憤怒，人群也漸漸散去，事已至此，他們無可奈何只能相信首領(lǐng)這一回。

　　沒過多久，大營門口剩下了他們本家?guī)仔置门c一眾護(hù)衛(wèi)，族老賀蘭哈隆望著這幾個后輩哀聲嘆氣，他是親眼瞧著幾人長大的，在他眼就如親生孩子一般，兄妹幾人命運多舛，他心里暗自為幾人感到傷心。

　　未免打擾他們兄妹敘舊，賀蘭哈隆率先告辭：“明思小子，老頭我就先走了，無論你作何決定，我哈隆這把老骨頭一定支持你。”

　　賀蘭明思沒想到這個頑固老頭今日居然不阻攔，當(dāng)下感激道：“多謝哈隆叔叔?！闭f完他命令侍衛(wèi)將幾人迎入大帳，之后便有一眾侍女端上諸多酒菜，有手把肉、肚包肉、烤全羊、炒米和駝?wù)疲芍^是豐盛至極。

　　一時間大帳內(nèi)肉香彌漫，香氣撲鼻，蘇祈月看得兩眼放光，口水直流，她自出生以來還是頭一次享受這么多美食，當(dāng)下急不可耐撕了一塊羊肉，剛要下嘴卻被母親拍了一巴掌。

　　賀蘭夙白了她一眼，說道：“一個姑娘家的，也太沒了規(guī)矩，你大舅還沒開始祈禱呢，你猴急什么？”

　　蘇祈月一時錯愕，這才想起母親曾教過自己，胡人部族每逢大宴，都是先由主家向上蒼祈禱，只有祈禱完之后才能動食物，她立馬放下那塊羊肉，癟嘴吐了吐舌頭，憨憨笑道：“娘，我忘了……”

　　瞧著她這般天真模樣，賀蘭明朗幾人開懷大笑，一旁的眾多侍女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賀蘭明思端坐上位，瞧著這個毛毛躁躁的小外甥女，好似看見了自己妹妹當(dāng)年的模樣，心中很是歡喜，擺手笑道：“不妨事，在大舅這兒就當(dāng)是自己的家，不必在意這些世俗規(guī)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