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茲拉找到一個旅館長期住了下來。
旅館老板是個女人,她那雙棕色的眼睛里滿是貪婪和狡黠,褐色微卷的頭發(fā)被盤了起來,肌膚上好像抹著一種膏脂,在白熾燈的照射下反射著光澤,身上穿著普通到極致的衣服,盡管很年輕,但也是放到人群中不起眼的存在。
因為伊茲拉每個月都能拿到政府的補貼,那個女人似乎覬覦著這些財產(chǎn),對他展現(xiàn)出了巨大的興趣。
“里德先生,為什么政府會給你送這些信封?!彼首鞑唤?jīng)意地提問,但那雙眼睛還是盯著伊茲拉手里拿的東西。
“我入伍了四年,是受傷退役,這是補助金。順帶一提,你可以叫我伊茲拉的,安妮卡女士,我不太適應(yīng)你的稱呼?!?p> 伊茲拉臉上掛著尷尬的笑,忽然意識到自己并不需要在乎什么,臉上的表情消融下去,又變?yōu)閲?yán)肅而帶著一絲窘迫的思考狀。
安妮卡覺得他還蠻有意思的。
“你是尊貴的客人,你說了算,今天你要干什么?”
“我買了一輛車,”談到車,伊茲拉得意地說著,“我要去布道,我是指,告訴那些人世界上沒有耶穌這事。你信耶穌嗎?”
“我不信基督,上帝對商人沒一點作用,但我也不反對就是了,別人的事不干我?!?p> 伊茲拉點了點頭,認(rèn)可了對方所說的,隨即又道:“是的,這樣就很好。要看看我的車嗎?”
“當(dāng)然,我很好奇?!?p> 那是一輛高底盤深灰色的埃塞克斯,帶有巨大凸出的前燈和結(jié)實的輪胎,但除此以外,已經(jīng)破壞的保險杠,缺失的擋風(fēng)玻璃,被剮蹭掉大片的油漆,甚至油箱正在漏油,各方面來看,這輛車糟糕至極。
“哇……你、你花了多少購買它?”安妮卡實在說不出話來,隨便找了一個問題問。
“五十美元?!?p> “你、你再說一遍?”
“五十,美元?!?p> “WTF?WTF?WTF?五十美元,你、你,先生,一輛破車?你在逗我玩嗎?這五十美分我都覺得不值!”
安妮卡情緒有些失控,她一眼就能看出對方人傻錢多,但沒想到竟然是個撒幣,要是這五十美元入了她的口袋,都夠瀟灑好一陣了。
“什么破車?不,這是一輛好車,我看見它的第一眼就知道,這是為我專門設(shè)計的?!彼行┎粷M地反駁。
一輛沒人會買的破爛和花五十美元買破爛的傻子,某種程度上確實很配。安妮卡現(xiàn)在是無語他媽給無語開門,無語到家了。
“好吧,先生,反正花的不是我的錢,當(dāng)然是隨你的便,但是你真的準(zhǔn)備開著它去布道嗎?我希望你還能回來?!?p> 回來交房租。安妮卡默默在心里補上了一句。
“雖然它有些漏油,啟動器也不太靈敏,可這又有什么問題呢?我會回來的,等好吧安妮卡女士,我覺得這次講道我會大獲成功。”
伊茲拉臉上洋溢著期待的陽光,完全就像個天真的孩子。
“是……好吧,希望如此?!?p> …………
……
伊茲拉在一處商務(wù)廣場停了下來,他頭上帶著大而寬的黑帽子,神情肅穆,他就佇立在他的車前,托金漢姆的每個人就知道了他要傳道了,他渾身上下都是一股布道師的味道,仿佛天生就是干這個的。
一個女人走過來了,她注意到了扎眼的伊茲拉。
“這是干什么的?”
他說自己是傳教士。
這女人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汽車說:“是哪個教派的?”
他說自己屬于沒有基督的教派。
“是新教?”她帶點猜疑地問,“還是從外國來的?”
“新教,我們的教義是沒有耶穌,反對耶穌?!?p> “哦……你們的教會有什么依據(jù)嗎?關(guān)于沒有耶穌這回事?!?p> “這是一個事實,這是一個真理,我沒法證明它,因為它就擺在那里。”
伊茲拉爬到了車前蓋上。
“我想說的是,這世上有各種各樣的真理,你有你的真理,別人也有他們的真理,但在這一切的背后只有一個真理,那就是根本沒有所謂的真理。”他喊道,“我和我的教會所宣揚的,就是所有真理背后,并沒有真理!你們所來之處已經(jīng)消失不見,你們將去之處根本不存在,你們所在之處也毫無意義,除非你們能夠脫離它?!?p> “哪里才是你們的立足之處呢?”
“根本沒有?!?p> 伊茲拉惡狠狠地說著。周圍已經(jīng)聚集起一些人,他們被這大喊大叫的表演吸引住了。
“天堂的門已對每個人關(guān)閉,誰也休想得到上帝的招手。人再也無需將善惡價值放在眼里,因為——”
“世上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墮落,本來就沒有可墮落的東西!”
“沒有人是需要贖罪的,人壓根沒有原罪這種東西,所謂是十誡比不上法律的小拇指,至于耶穌的血……”伊茲拉發(fā)出了冷笑,“根本沒人需要。”
“祂的血毫無意義,祂什么都救不了?!?p> 人們?yōu)樗木时硌莴I上了掌聲,然后一眨眼就又去做自己該做的了,就好像壓根不認(rèn)識基督,耶和華之類的東西,也不清楚什么宗教和信仰。
“走吧!你們不在乎真理!聽著?!?p> “要是你們被救贖了,”伊茲拉正大聲喊著,“你們就會關(guān)注救贖這件事,可你們并沒有這么做??纯醋约旱膬?nèi)心吧,如果真有這回事的話,你們是不是寧可不這樣呢。被救贖者是不可能獲得安寧的,”他喊道,“我的布道卻是為了帶給你們安寧,我布的是無基督教會的道,一個安寧長樂的教會!”
“你們根本不在乎真理。要是一定要說耶穌救贖了你們,你們有什么變化嗎?真要那樣,你們就不會毫無感覺,就不會到處亂看,這里看看那里看看,要是真有三個十字架,他被釘在中間那個上面,這個十字架對你我而言就不可能跟另外兩個沒差別。
聽著,你們需要的是一個可以替代耶穌、可以說人話的東西。無基督教會沒有基督,但它需要一個基督!它需要一個新基督!它需要一個徹頭徹尾的凡人基督!他沒有什么鮮血可以浪費,但他需要看起來與眾不同,這樣你們就會敬仰他。給我這樣一個新基督吧,你們就會看到無基督教會能有多大成就!”
“看著我!”伊茲拉聲嘶力竭地喊道,“摒棄你們血液中的約束,進入無基督教會吧,也許誰能為我們帶來一位新耶穌,我們一看到他,就都得救了!”
人們來了又走,可伊茲拉不在乎,他跳下車前蓋,準(zhǔn)備離開了。
“你說的很好。”
唯一一個留下來的是一位有著鷹鉤鼻臉上帶著淡淡皺紋的中年人人,他略微稀疏凌亂的頭發(fā)躺在腦殼上,只有混沌的核桃仁色眼睛散發(fā)著光澤。
“你讓我想起了耶穌·基督和亞伯拉罕·林肯。”
伊茲拉臉上所有表情都無影無蹤,甚至看都不看他,轉(zhuǎn)身把車門拉開。
“能和我詳細說說新基督嗎?我從小就信基督了,但越來越大,我發(fā)現(xiàn)耶穌沒有任何用,應(yīng)該有個潮流的家伙代替祂,比如說你的新基督,你能讓我見見他嗎?放心,我不是小偷,只是需要一點點推銷,我特別想見見那個哲人。”
伊茲拉忽然怒不可遏,吼道:“沒有那種東西!什么都沒有。這只是一種說法而已!”
“你這是什么意思?”中年人臉上的笑容逐漸褪去。
“根本沒有那回事,也根本沒有那人?!?p> 伊茲拉坐到車子里,“砰”的一聲關(guān)上車門,嘗試發(fā)動車,但埃塞克斯只是發(fā)出轟鳴,并沒有挪動半分。
這就是你那教義的問題所在,”中年人嘀咕道,“你根本拿不出什么東西來佐證你所說的?!?p> “我早把你看穿了,”伊茲拉用湛藍的眼睛瞪著他,咆哮道,“快滾吧!”
他俯下身把臉貼近沒有窗戶的車窗,怒吼道:“我一見到你就知道,你啥都不是,就是個廢物!”
伊茲拉猛地按下喇叭,那尖銳凄厲的嘶鳴嚇得中年人觸電似的往后一跳。
“你給我小心點,朋友。我要讓你一敗涂地,我完全可以找到我自己的新耶穌,再花點小錢找個先知,你聽到?jīng)]?朋友?”那聲音特別嘶啞。
伊茲拉一言不發(fā)。
“沒錯,明晚我就自己過去布道。你就是缺一點競爭壓力,”這聲音說,“朋友,你聽到了嗎?”
伊茲拉踩下油門,埃塞克斯終于動了,一下子竄了出去。
“你給我等著,我跟你沒完!”遙遠的聲音吼道,伊茲拉還能在后視鏡看到他晃動著拳頭。
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倦,他現(xiàn)在只想好好的睡一覺,就在這輛他喜歡的新車?yán)?。他夢見自己沒死卻被活埋了。他等待的不是最后的審判,因為根本沒有審判這回事,他等待的只是虛無。
醒來之后,他以為能到明天,沒想到還是晚上。他掙扎著爬到前座,隨意把腳放在啟動器上,埃塞克斯悄無聲息地滑行起來,好像完好無損一樣。他把車開回住處,走進大門,安妮卡不在門口應(yīng)該是出去了,他面無表情地鉆進了他的房間,之后是良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