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安妮卡開始把心思全放在他身上,全然不顧其他事情。
她開始悄悄跟著他散步,假裝與他偶遇,和他打招呼之后就與他相伴左右。
但他好像并不知道她在身邊,只是偶爾抽自己臉一下,好像她的聲音像蚊子嗡嗡一樣打擾了他。
當(dāng)安妮卡發(fā)現(xiàn)他患有嚴重的哮喘和咳嗽,他又開始對他的健康糾纏不休。
她會說:“伊茲拉先生,除了我,沒人會照顧你,沒人會真的關(guān)心你。如果我不管,就沒人在乎你了?!?p> 她開始給他做可口的飯菜,并端到他房間。
伊茲拉則苦著臉快速吃掉她端來的東西,然后連聲謝謝都沒有就把盤子推了回去,好像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此處,吃飯只會讓他徒增煩惱。
他所做的一切就像要把自己吊在死去和活著的邊界上,他不想活著,也不想就這樣死去。
有天早上,他突然告訴安妮卡,他要去街角那個外國人開的飯館搭伙。
“你會后悔的!”她說,“你會得傳染病的,沒哪個正常人會去那里吃。那地方只是外表光鮮而已!那些又黑又臟的東西你是看不見的,伊茲拉先生?!?p> “你個發(fā)了瘋的傻瓜,”等他走開后,她小聲抱怨道,“等冬天一來,讓第一場寒風(fēng)就把病菌刮進你的身體里,看你到時候去哪里吃!”
這沒讓她等太久。
冬天沒到他就得了感冒,虛弱得沒法出門,這正合她心意,總算又可以端食物去他房間了,她不覺得吃那些可口的飯菜有什么可不愿意的。
有天早上,她去得比平時早,發(fā)現(xiàn)他還在呼呼大睡,睡覺穿的那件舊襯衣前面敞開著,露出三根纏繞在他胸口上的帶刺鐵絲。
她嚇得退回門口,丟下盤子,聲音嘶啞地說:“伊茲拉先生,你為什么要這樣做?這太不正常了?!?p> 他猛地坐起。
“你纏鐵絲做什么?這太不正常了。”她又說道。
過了一會兒,他邊扣扣子邊說:“這很正常?!?p> “不,太不尋常了。這就像那種血腥故事,和下油鍋,做圣徒,或者把貓砌進墻里是一樣的,現(xiàn)在沒人會這么干?!彼f,“根本沒道理啊,現(xiàn)在哪有人這么干。”
“只要我還在做,就還有人在做。”他說。
“現(xiàn)在哪還有人這么干,”她重復(fù)道,“你這么做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我不干凈?!彼f。
安妮卡站在那兒呆呆地看著他,都忘了腳下那些碎盤子。
“我明白了,”過了一會兒她說,“你是說睡衣和床上都沾了血,要找個洗衣女工來……”
“我說的不是那種不干凈?!彼f。
“不干凈哪還能分種類啊,伊茲拉先生?!?p> 她輕聲說完,便低頭看見那些摔碎的盤子和撒了一地的飯菜還沒打掃,于是連忙去大廳的衛(wèi)生間拿回了掃帚和簸箕。
“流血當(dāng)然比淌汗容易,伊茲拉先生,”她不無譏諷又生氣地說,“你肯定信耶穌,不然就不會做這種事,你當(dāng)初跟我說你那個教會的時候,肯定在扯謊?!?p> “如果說你是教皇的特派員,或者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有關(guān)的話,我也不覺得奇怪?!?p> “我沒騙你?!币疗澙人灾闪讼聛怼?p> “除了我,沒人會來照顧你?!彼嵝阉?。
她原先計劃嫁給他之后送他去州立精神病院,就這樣免費領(lǐng)著他的津貼,但后來計劃慢慢變成了真想嫁給他,并與他廝守終生。
凝視他的臉這件事已經(jīng)成了她的習(xí)慣,她想穿過那張臉后面的黑暗,親眼看看里面有什么。
安妮卡感覺自己已經(jīng)等得太久,必須趁他虛弱之時搞定他,否則就前功盡棄。
這次的流感讓他病得不輕,連走路都跌跌撞撞的,看起來有些神志不清,這正是一個絕佳時機。
而冬天已經(jīng)到來,寒風(fēng)從四面八方刮向房屋,那聲音像是利刃在空中劃過。
“沒哪個正常人會想在這種天出門。”
這是這一年最冷的那天上午,時間已過大半,安妮卡突然把腦袋探進他房間。
“莫茨先生,聽到那風(fēng)聲沒有?你可真幸運,有這么個溫暖的地方待著,還有人照顧?!彼曇舯绕綍r溫柔了許多。
“并不是所有盲人和病人都這么幸運,能有人照顧?!?p> 安妮卡走進屋,坐在門邊那把直背椅的邊上,叉開腿,雙手放在膝蓋上,身體前傾。
“伊茲拉先生,告訴你吧,”她說,“沒幾個人能像你這樣幸運,不過我也沒辦法老是爬樓梯,這真是累人。我一直在想我們能不能想個辦法來解決它?!?p> 伊茲拉本是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卻又突然坐了起來,好像他一直都在聽著,而且剛剛幾乎被她那嗓音震懾到了。
“我知道你不想放棄這房間?!闭f著這里,她停下來看看他的反應(yīng),只見他轉(zhuǎn)過臉正看著她,可見已經(jīng)引起了他的注意,這令她有些即將成功的激動。
“我知道你喜歡這里,不想離開,你不但是盲人,還是個病人,需要人照顧?!彼杏X自己都快要窒息了,心跳異常劇烈。
這時,伊茲拉拿起堆在床尾的衣服,然后匆匆忙忙把它們直接套在睡衣外面。
“我在想,有什么辦法可以既能讓你有個家,有人照顧,而我又不用爬樓梯呢?伊茲拉先生,你今天穿這衣服干嗎?這種天氣你別出門,你還生著病?!?p> “我一直在想怎么辦,”她邊說邊看著他自顧自繼續(xù)穿衣服,“最后發(fā)現(xiàn)我們只有一個辦法可行——我們結(jié)婚吧?!?p> “通常情況下我是不會這么做的,但我愿意幫一個雙目失明的病人。如果我們自己都不互相幫助,那就沒人來幫我們了,絕不會有人的。這世界就是這么冷漠?!?p> 那件迷彩服的外套當(dāng)初來到托金漢姆還是又新又好的,盡管每天都會洗,但如今已變得暗沉。
那頂黑寬檐帽也變得略顯破舊,他平時把它跟鞋子一起放在地板上。他摸到那頂帽子戴在頭上,并穿起那雙鋪滿石頭的鞋。
“人不該無家可歸,”她說,“伊茲拉先生,我愿意給你一個屬于我們倆的家,一個你可以永遠住下去,永遠不用擔(dān)心的地方。”
伊茲拉摸到地板上那根擱在鞋邊的拐棍,撐著它站起身,向她慢慢走來。
“伊茲拉先生,我心里有個地方是留給你的。”
她不知道他走過來是不是要擁抱自己,感覺心臟像個鳥籠似的亂顫,這讓她想起了年輕的時候,或是戰(zhàn)亂不休的那個年代。
但他卻面無表情地走過她身邊,出門進了大廳。
“伊茲拉先生!”她在椅子里猛地轉(zhuǎn)身喊道,“想要我讓你住下的話,必須得是這個條件。我沒法爬這樓梯了,我沒別的意思,只想幫助你?!?p> 除了我,沒有任何人會照顧你!除了我,沒人在乎你的死活!除了我這里,你無處可去!
安妮卡在內(nèi)心怒吼著,但張了張口,她還是不忍心,至少溫柔一點是沒有壞處的,她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沒辦法對伊茲拉那么理直氣壯了,像是一切罪惡都加在她身上,負罪感一刻不停地把她推向懊悔的深淵。
也許她不該這么唐突的,興許伊茲拉先生并沒有準(zhǔn)備好迎接一個伴侶,可能他覺得自己還有大把時間可以揮霍而并不急于談婚論嫁——伊茲拉只有22歲。
在安妮卡想著,費盡心思找出理由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用拐棍摸索著第一級臺階。
“你是想再找一個住處嗎?”她把聲音提高了一點,“或許你想去什么別的城市?”
“我哪兒也不去,”他說,“沒有別的房子,也沒有別的城市?!?p> 這話讓安妮卡稍微放寬了心,你看,他確實沒了我這就不行,他是離不開的,他會留在這里。
“伊茲拉先生,既然什么都沒有,什么也做不到,”她說,“時間也一去不復(fù)返的話,除非你接受別人的好意,不然就會陷在冰冷漆黑的深淵里,你覺得自己能怎樣呢?”
他每走一級臺階,都用拐棍摸索一陣,還是那樣顫顫巍巍的,任何人都會想上去幫助他。
當(dāng)他走到樓下時,她低頭喊道:“伊茲拉先生,既然你不在乎這地方,那就不用再回來了。這門不會再為你開了,你可以回來取你的東西,然后想去哪去哪!”
安妮卡想要借助這個威脅伊茲拉,她想要對方留在這,但伊茲拉沒有回話,而她也看不到樓下。
她在樓梯頂上站了很久,伊茲拉先生也肯定是走了,四下寂靜無聲。
最終,安妮卡自言自語道:“他會回來的,出去讓風(fēng)吹一吹也好?!?p> 今天會下雨,伊茲拉先生一定會回來的,他不得不回來,沒人想要淋雨……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