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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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她這是心里有些畏懼,杜金平坦然地說道:“只要老實做活計,到哪里也不用怕?!毖哉Z不多,他說得卻近乎真理。雪雁想想也是,只得做自我安慰。
出行的準備都已做好,賈敏和薛姨媽分別接到了賈府的來信:到了襄陽,賈璉會帶著男女仆從等候。
既然都已妥當,賈敏隨即帶著林信、林黛玉,在賈璘的陪同之下,再有杜金平、晴雯、王嬤嬤等幾個丫鬟、婆子,登上了南去長江水道的大船。
到達金陵碼頭,眾人再把薛家一行人接上船來。
薛姨媽拉著賈敏的手,連聲笑道:“早就說要去長安省親,我們這卻都和璘哥兒一起,先做了趕考的舉子!”
“好啊,那就一起進京趕考去!”賈敏被她的話逗得大笑,也附和著說道。
長輩們開心,年齡相仿的孩童輩,自然就更是歡脫不已。
薛蟠與賈璘站在甲板的船舷邊,眺望著前面的航道。
江風迎面撲來,把兩人頭上的幅巾以及衣袍吹得亂舞,使得他們各自都覺得豪氣滿懷,未來美好的前景無限。
“到了京城,我要好好地,”薛蟠說著,使勁咽了一口唾沫,把“花天酒地”的話吞了進去,“好好地把生意料理好!”
“這是自然的。只不過,我擔心薛大公子去了之后,會開心得忘了此時的話呢。”賈璘對他撇撇嘴。
覺得很掃興,但薛蟠知道身邊這個高大的年輕人并不好惹。原本這人就能射殺、擒殺金滿人,后來又在江南真刀真槍地闖蕩了一番,早就不是他能夠比擬得了的。
“璘哥兒不要嘲笑我啊?!毖春俸俚匦Φ?。
賈璘轉(zhuǎn)頭看了看他,心里暗道:保證你會更快地耗光家資!
“你自己多仔細就是?!辟Z璘再看向前方。
“然后就是,就是要恭順地對待舅舅、姨爹?!毖蠢^續(xù)細數(shù)著此去的打算。
他不這樣也不行,而且去長安的目的,就是要依附這些豪貴。
“這是必然的?!辟Z璘隨口說道。
“嘿嘿,還是璘哥兒懂我的心思?!眰€頭只到他肩膀的薛蟠,再笑著看來。
只看了一眼,賈璘就趕緊扭過頭去,心里不禁想起這個傻憨的哥兒,在揚州被酒樓的小廝們揍了一頓的事。
船艙那里,傳來幾個女孩子的說笑聲。那是在客艙里憋悶得待不住的薛寶釵、林黛玉、甄玉蓮等人,和幾個小丫鬟說笑著。
盯看一下,薛蟠倒也知道不好久久查看,就再扭過頭來。
“最后,就是我小妹寶釵,盡快被選進宮去!”他說著,眼中現(xiàn)出無限期望,甚至還雙手合十,閉目祈禱起來。
“大丈夫生于天地間,豈能郁郁久居人下?!辟Z璘喃喃地說道。
“嗯,好雄壯!璘哥兒這次應試,必能金榜高中!”薛蟠聽得激動,當即稱贊著說道。
擺擺手,賈璘笑著回道:“這是三國時期呂布說的。”
眨巴了幾下眼睛,薛蟠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啪啪”作響。
“哎呀,我在茶社聽說書人說過這段故事,只是記不大清了?!彼麗篮薜卣f罷,再轉(zhuǎn)頭詢問道,“璘哥兒再講講?”
“呂布被王允說得動心,就感慨地說了這句話?!辟Z璘略作解釋,“王允再說‘以將軍之才,誠非董太師所可限制’。”
薛蟠急忙追問道:“呂奉先怎么回話的?”
忍住暗笑,賈璘接著說道:“呂布怒聲說‘吾欲殺此老賊,奈是父子之情,恐惹后人議論’!”
薛蟠聽了,急得直搓兩手:“好愚笨的人!”
見賈璘不再說了,他又焦急地問道:“再后來呢?”
“王允把貂蟬獻給董卓,惹得呂布憤怒。后來董卓果然被他刺死!”賈璘笑著說道。
“好!殺得好!”薛蟠拍掌大笑道。
再想了想,他又色瞇瞇地詢問道:“那貂蟬呢?”
“自然是歸了呂布?!?p> 不用賈璘回答,薛寶釵走近笑著說道,林黛玉跟在旁邊一起走來。
薛蟠對這個比自己小兩歲的妹妹,一直很是敬畏:因為妹妹雖然只在后宅,學業(yè)卻十倍百倍于她。
又或許薛寶釵盡得祖輩優(yōu)秀的基因遺傳,處理一些家族事務與生意之道,也比薛蟠要通透得多。就連日常的待人接物,薛蟠但凡有什么提議,總能被妹妹反駁或者補充建議。
此時不僅有個精明厲害的妹妹,薛蟠更對看似較弱,但卻有一副冰清孤傲神態(tài)林黛玉,也有著天然的敬畏之心。
所以即便這兩人身邊有個嬌艷可愛的甄玉蓮,薛蟠還是忙不迭地拱拱手,快速地走開了。
“我哥哥性子粗豪,璘哥哥不要多與他計較理會?!毖氣O說著,略微肅揖。
賈璘抬手還禮,淡然地說道:“世間總有對的人遇到對的人,也就會有對的人遇到對的事。蟠哥兒看似性情散漫,但未來又怎知他沒有大展拳腳之時?”
薛寶釵聽了掩袖笑道:“這天下若能褒獎我哥哥的,恐怕只有璘哥哥了。”
又見賈璘的神色認真,她也連忙恢復正色。
“若我哥哥有那樣的光景,就是我薛家之福,小妹先行道謝了。”說罷,她再深深地一揖,賈璘連忙鄭重還禮。
林黛玉在旁邊笑道:“璘哥哥和寶姐姐這樣拜來拜去,我看得頭都昏了?!?p> 被她取笑,薛寶釵臉上泛紅,連忙伸手挽住她的胳膊,岔開話題說道:“我猜小妹是暈船了?!?p> “我原本就說寶姐姐體貼、懂得人心,現(xiàn)在看來啊,”說到這里,她故意停頓,惹得薛寶釵的神色緊張,杏眼使勁盯著她。
“寶姐姐果然是個貼心的!”林黛玉接著說罷,拿著手帕捂嘴連連發(fā)笑。
薛寶釵雖然沒有聽她說出令自己難堪的話,終究還是要“報復”她。
知道她怕被撓癢,薛寶釵立刻伸手,在她的腋下抓撓。林黛玉果然對此害怕,一邊笑著一邊躲避。
船行遇到急流,船身猛地搖晃一下,使得這兩個小女孩都是驚呼一聲。
站在兩人旁邊的賈璘,連忙伸手去拉。她們堪堪站穩(wěn),連忙扶住了船舷,賈璘也及時松開了手。
穩(wěn)住了心神,三人一時沒有說話,齊齊地看向前面的水道。
太陽高懸,波濤滾滾,水面被映得金黃燦爛,三人都遙想各自的人生前景。
偷眼看了看賈璘,薛寶釵率先打破了沉悶:“璘哥哥,方才你與我哥哥敘談好久,很有趣嗎?我見他說得歡快,你卻若有所思。”
“嗯,蟠哥兒隨口說了些趣事,令我想起幾句詩。”賈璘隨口答道。
林黛玉頗為好奇,甄玉蓮也走了過來,立刻開口詢問道:“什么詩?”
——————一入深宮不見春
甄玉蓮近來一直在學詩,頗有走火入魔的神態(tài),已被林黛玉稱為“詩魔”,薛寶釵開心地表示附議。
賈璘看看這三個女孩子,微笑著地說道:“我和蟠哥兒眺看江面,也見到有許多雜物順流而下。不禁讓我想起了南唐后主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詞句?!?p> 南唐后主李煜,因為有著從帝王到階下囚的經(jīng)歷,再加上他本身的詩詞造詣奇高,留下來許多堪稱絕唱的佳作。
這樣的詞句,這三個女孩子肯定都知道。此時卻又不是感懷,而是說“順流而下”的意思,幾人就對這個話題展開聯(lián)想。
“我在長安的時候,在街頭能看到槐花落入溝渠流走;在賈府之內(nèi),也能看到海棠花、杏花,也順著花園的小溪流去。有時還能從賈府外面的溝渠中,見到流出來的這些殘花?!辟Z璘回顧著說道。
林黛玉的眉頭微蹙,頓覺那些花兒都好可惜,落入了污水之中。
“落在地上也是被掃帚掃走罷了?!闭缬裆彑o奈地說道,“掛在枝頭的時候,它們自然是惹人喜愛,更會被采摘下來戴在鬢角、頭上??墒侵灰湓诘厣?,又都嫌棄它們污穢,再也沒人會撿起來戴了?!?p> 這是生活中的事實,因為司空見慣也就無人對此多予理會。
此時說到這個話題,林黛玉沉默許久之后,不禁眼含晶瑩,輕聲說道:“我會把它們收在一起,好好地‘安葬’它們?!?p> 聽了覺得好笑,甄玉蓮不好說什么,薛寶釵輕拍了一下林黛玉說道:“林丫頭實在多思?!?p> “我不信寶丫頭不多想?!绷主煊襦僦煺f道,“即便是殘枝敗葉也都有用,那些落花怎么只能被人糟踐?”
賈璘不想她們?yōu)榇硕酄巿?zhí),換個話題說道:“林妹妹說到殘枝敗葉有用,可不正是嘛。唐代曾有過紅葉題詩的故事,正說明落葉也有用?!?p> 甄玉蓮立刻搶著說道:“就是,就是!方才璘哥哥說到從賈府的溝渠中流出殘花,我就已經(jīng)想到了。唐時宮內(nèi)的溝渠中,也有紅葉流出,上面有題詩——一入深宮里,年年不見春。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
說到這個話題,薛寶釵不甘人后地接著說道:“宮外人拾到落葉,再跑到皇宮的進水處,放下一片寫了詩句的落葉傳進去——花落深宮鶯亦悲,上陽宮女斷腸時。帝城不禁東流水,葉上題詩欲寄誰?”
“就是,就是!”甄玉蓮再接過話來說道,“再有落葉流出——一葉題詩出禁城,誰人酬和獨含情。自嗟不及波中葉,蕩漾乘春取次行?!?p> 這兩人說得熱烈,林黛玉原本靜聽,后又莞爾一笑道:“就好像是蓮哥兒接到了寶姑娘的落葉似的,你們這一問一答,極為有趣!”
聽了立刻大笑,甄玉蓮又擔心薛寶釵羞惱,趕緊抱住林黛玉防護。
薛寶釵果然臉紅,嗔笑著揚起拿著粉色手帕的右手,要打向林黛玉。想了想,她又把手放下了。
扶著船舷,她遙望著西面的江天一色,像是一尊雕塑一般不說不動。
甄玉蓮和林黛玉不知觸及了她什么心事,一時也不好發(fā)問,只好陪她站在一起。
“我確有心去參加‘待選’,”薛寶釵喃喃地說道,“這是光耀門庭的事?!?p> 任憑世間哪個女子,不懂得“一入深宮不見春”的道理?又,帝王恩寵萬千,定會輪到你?再者,即便如此,不多久的恩愛過去,還是要像那落花敗葉一般,被人遺忘丟棄。
薛寶釵蘭心蕙質(zhì),怎么可能不懂得這些。況且她的氣度雖然大氣寬容,也因此更有自尊。
做出這樣的決定,她首先必會不認同。應該是薛姨媽和薛蟠的苦口婆心,以及薛寶釵潛意識里的自負使然。
林黛玉冰清孤傲,斷不肯做那樣的事,但對于薛家的決定,也不好開口評價。甄玉蓮更不用說,只有呆站一邊,沉默不語。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辟Z璘喃喃地念道。
林黛玉情不自禁地附和道:“問女何所思……,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
甄玉蓮立刻接上:“……愿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p> 說罷,她又覺得有些不妥,連忙住口而轉(zhuǎn)頭他顧。
薛寶釵暗呼口氣,自顧念道:“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p> 賈璘見她情緒稍好,隨即接著說道:“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p> 他的聲音從低到高,語調(diào)從平和到激昂,神態(tài)也由溫和轉(zhuǎn)為慷慨。
三個女孩子被他的狀態(tài)感染,相繼背誦著《木蘭辭》。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背誦完這最后一句,三個女孩子情難自已,相擁著低聲哭泣起來。
“即如大船逆流而上?!辟Z璘緩緩地說道,“如果船工太多查看行進距離,必會覺得疲憊不堪??伤麄冎魂P心一下一下地劃槳,大船終究前行不斷。全神貫注與砥礪同行,才能到達目的地。”
這樣的道理,薛寶釵自然是懂得。但她卻不能對薛家畢竟由敗家子薛蟠主事的事實,更改什么——即便薛蟠敗光了家產(chǎn),薛寶釵也只有旁觀的份,最多就是勸幾句、埋怨幾句,再就是去待選,希圖扭轉(zhuǎn)薛家的頹勢罷了。
薛姨媽再痛恨兒子薛蟠敗家,再心疼女兒薛寶釵苦楚,卻也因為當下不能由她公開出面經(jīng)營,而對此無奈。況且薛姨媽之為人,除了在小節(jié)上精明以外,處置大事的時候,并沒有什么大主見。
“外面江風逐漸大了,兩位太太讓姑娘們快回客艙,可別吹壞了呢?!币u人、可人走來勸道。
林黛玉仰頭看了看天色,再看向賈璘,嘴里自顧說道:“還好吧?”
“天色漸晚,江風的確有些大。”賈璘勸說道,“兩位太太來喚得及時?!?p> “有嗎?”林黛玉把兩手伸開半空。
“蓮兒,快抓住林妹妹!”賈璘驚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