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為你而來（完結章）

　　隋欣將那張寫著字的紙巾折疊一下塞入了隨身的口袋，她還是決定先將咖啡館的怪事拋在一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目前大概只剩下再明顯不過的一件事了，心底一個聲音正肆意叫囂著她那越來越迫切的渴望。

　　結束了末世的英雄被掛在橫幅上、被繪在墻面上、被刻在紀念手環(huán)上，唯獨不見他真實的蹤跡。他像是在這世間投下一個幻影，處處都是他的痕跡，卻又飄然而去。

　　任真，你的理想，我看到了，這盛世如你所愿。

　　可是你呢？

　　你是不是說過，要在未來等我？你的遺書的最后兩句，別人看不懂。我看懂了，卻看不透。

　　你真的如他們所說，死在了三百年前，生命被永遠定格在了三十六歲？還是……

　　隋欣迷茫地順著人潮走入慶典的紀念館，她看到了一個個科技感十足的虛擬角色，他們與真人極其相近，身上泛著銀紋，熱情地為人們解說著那段歷史。

　　這個紀念館是專門針對虛擬角色的，館里的陳設足以滿足每個人的好奇心，從人們創(chuàng)造出一個個文學藝術形象作為起點，到科學巨匠任真開啟他的研究，賦予虛擬角色生機。

　　前面的內(nèi)容都是些老生常談，隋欣也聽任真提過不少。她一路看過去，在屬于任真的區(qū)域放緩了腳步，看著任真童年咧嘴笑著的相片、任真的大學畢業(yè)照、任真進入科研所……

　　她盯著那一幕幕被做出擬真效果的場景，邁步向前，進入互動區(qū)。那一刻，她仿佛穿行在任真曾經(jīng)走過的世界，跟隨幼年的任真跑過層層人群，陪伴著青蔥少年的他坐在書桌前苦讀，與青年的他共同談笑漫步在大學的校園里。

　　可是夢還是要醒的。

　　隋欣很快悲哀地意識到，面前這個任真只是按照系統(tǒng)的設置，做著相當常規(guī)的互動。他禮貌地娓娓道來自己曾經(jīng)的心路歷程，然后自顧自地向前走去，去介紹下一個階段。他不再會靜靜盯著她的眼睛，輕聲問出一句“你覺得怎么樣”了。

　　她向反方向走去，離開互動區(qū)，不愿再看。也不知道是因為這個不再屬于她的假人太過僵硬，還是因為接下來的一段大概就是關于他們的故事。

　　隋欣覺得內(nèi)心相當糾結，想看又不太敢看。她不知道后人會怎么書寫他們的故事，不得不承認，她對這段故事的描述還是抱有一定期待的，但她更在意的是那個活生生的人。

　　“隋欣，是你嗎？”

　　一個富有磁性的聲音叫住了她，她驚訝地回頭，這個世界還有認識她的人嗎？

　　一對恩愛的伉儷正手挽著手款款走來，他們身上皆泛著虛擬角色特有的銀色紋路。男人將半長的頭發(fā)梳至腦后，身著黑色風衣，看起來瀟灑自信，他親密地摟著身邊女伴的臂膀，幸福地微笑著。女人長發(fā)披肩，一雙眼睛溫柔似水地凝視著身旁的男伴。

　　作為虛擬角色的海屏先生和夫人云依已經(jīng)淡出了娛樂圈，他們選擇在這個小小的紀念館里擔任解說，廣受歡迎，畢竟他也是虛擬角色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第一位公開與虛擬角色舉行婚禮的名人。

　　他們的愛與勇氣永遠被人稱頌。

　　“海屏先生，您還記得我！”隋欣驚喜地認出了那個風度翩翩的男人，盡管他看起來年輕了至少十歲，“這位是您的夫人？”

　　昔日為了自己的愛而絕望自盡的影帝，此刻堅定地挽起了愛人的手，在這里，再也不會有人反對著他們的結合。

　　“是的，云依現(xiàn)在和我在一起了。我們作為最受歡迎的影視形象之一，獲得了虛擬化的資格。”海屏先生輕輕摟住夫人的肩膀，云依甜甜地沖他一笑，“這還得感謝你和任老師呢?！?p>　　“不，感謝任真就好……對了，海屏先生，可能有點冒犯，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隋欣猶豫地開口道。

　　海屏先生欣然點頭應允。

　　“該怎么說呢，被虛擬化的是您的影視角色形象，而不是全部的您本人。這會對您……”

　　“隋欣，你覺得我和你之前見到的樣子有差異嗎？”海屏見隋欣欲言又止的樣子，用一個反問將她的問題穩(wěn)穩(wěn)托住。

　　“好像沒有什么變化，除了看起來更年輕。”隋欣如實答道。

　　海屏被虛擬化的明明是曾經(jīng)的角色，而不是去世前的本人，卻仍舊記得隋欣和任真，這點也是有點讓隋欣詫異的。他作為他的角色活了過來，卻保留著自己全部的記憶。

　　“這么多年了，他就在戲里，從未走出來過?！痹埔垒p輕開口，語氣里卻帶了一絲苦澀，“他一直在等我。”

　　“是的，那個戲里的角色，承載了太多我的意志?！焙Ｆ粮锌?，“他們在詬病云依并不是真實的時候，并不知道，我也早已活成了戲里的那個角色，我們是一體的?！?p>　　只因為那份愛足夠強烈，人們在喜愛影視角色的同時，一同傳頌著海屏傳奇般的生平，人生如戲，他被留在了他的成名作之中，永遠愛上了戲中人，無法自拔。

　　海屏突然向隋欣低頭表示致意，隋欣連忙將他扶起。

　　“不論如何，謝謝你們給了我們一個重逢的機會，我會永遠珍惜我愛的人?！?p>　　“海屏先生！您不必……任真他也曾經(jīng)很愧疚沒有幫上您什么?！?p>　　隋欣想起任真曾經(jīng)顫抖地抓住她的手臂，痛苦地假設著，如果自己那時提供了幫助，一切是否會被改寫？他曾將云依與海屏的影集珍重地埋入海屏先生的墳墓，卻也只能下定決心轉(zhuǎn)身離去，去為了他的信仰戰(zhàn)斗，去避免下一個悲劇發(fā)生。

　　自己曾在海屏先生的墳前撒下的玫瑰花種，現(xiàn)在是否仍在盛放呢？

　　“他已經(jīng)幫了太多了?！焙Ｆ僚c云依相視一笑，卻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轉(zhuǎn)移了話題，“說起來，你見到他了嗎？”

　　“我正在找他！”隋欣一聽這個便激動了，“您知道他在哪里嗎？”

　　“他就在這館里，順著這條路走。”海屏指向左側的路口，卻欲言又止，“但是他……算了，你去吧，或許也只有你……”

　　海屏搖搖頭不再說話了，他挽著夫人云依離開。

　　而云依卻在走過隋欣身旁的時候停下腳步，凝視著她的眼睛，親切地輕聲道，“記得將我們的感謝帶給他，再會，隋欣，謝謝你。”

　　隋欣困惑地點點頭，卻還是向他們所指的方向走去，那個方向的人很多，她順著人流走，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海屏希望她看到的。

　　一個立在展覽區(qū)的虛擬角色，周圍已經(jīng)圍了一大圈人，人們紛紛瞪大了眼睛，或是交頭接耳，或是悄悄拍著照片。然而過不了多久，總會嘆息著悻悻離開。

　　那是任真，和隋欣認識的樣子沒有什么差別，他低垂著頭，那熟悉的鏡框整齊地架在緊閉的雙眼前。他死寂般地立在那里，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格外白皙。

　　一道道屬于虛擬角色特有的銀色紋路在他的身上閃過，但他始終是毫無知覺地站立在那里。

　　“媽媽，他怎么了？”隋欣身邊傳來一個稚嫩的孩子聲音。

　　“寶寶，他是最厲害的科學家，但是他睡著了?！边@是孩子的媽媽的聲音。

　　【你現(xiàn)在看到的是任真的虛擬形象，他早已獲得了虛實交接部的準入認可。但是不知為何，這位科學巨匠一直保持著休眠狀態(tài)，無法蘇醒?！?p>　　口袋里的耳機似乎自動感應到了隋欣所在的位置，嗡嗡振動著，隋欣重新戴上耳機，聽到了這一段解說。

　　他在等待一個人，等那個人將他喚醒。

　　隋欣下意識這樣想到，她摘下了耳機，推開人群，直接向前幾步，來到了任真的面前。

　　“你在等我？”

　　沉默。

　　“任真，你到底在不在？”

　　沒有回答。

　　“別讓我擔心啊……”

　　面前的任真毫無反應，人群的嘈雜遮去了這尷尬的沉默。

　　你啊……

　　任真不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的，隋欣無奈地想著，或許他們終究是時空的過客，無意擦肩而過，卻難以奢望所謂的永恒。

　　她深深嘆了口氣，她到底還在期待什么啊，明明他已經(jīng)做得足夠漂亮了，他甚至已經(jīng)……徹底改變了這個世界。

　　讓任真千古流芳，讓人類文明生生不息，這就是隋欣的心愿了，這心愿其實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只是……

　　是啊，他們都選擇了擁抱這個世界，而不是貪戀彼此的臂膀。

　　隋欣眼眶微紅，她努力將涌上來的情緒壓回心底，這一刻她竟然有給自己來一針抑制激素的沖動，盡管她在與任真相逢以來就已經(jīng)戒掉了那玩意兒。

　　可是內(nèi)心的酸澀不會騙人。

　　我們都如此熱愛這個世界，我們都專注于一個理想化的未來，我們把彼此的陪伴視為理所當然。

　　可是如果擁抱未來的前提是失去你呢？

　　隋欣想起了在一個可笑的模擬小游戲之中，任真埋了個幼稚的彩蛋，刻著他們名字的兩個小人手牽著手幸福生活，無論屋外如何風云變幻，他們永遠擁有彼此。

　　可是，在那一刻，她便明白，他們不可能如此。

　　任真和隋欣，他們誰也無法放著世人的疾苦不管，肆意去享受二人世界。他們深愛著對方，卻也愛著這個世間所有形形色色的釋放著善意的人們。

　　冥冥之間，他們早已做了選擇。

　　或許在任真踏入時空長廊的那一刻就決定了命運車輪的方向——他要去最需要他的地方，去為人類進行最為關鍵的談判。結束末世，迎來新世界，給隋欣一個太平盛世，這便是任真最為迫切的心愿。

　　那么……

　　“謝謝你結束了末世。”

　　她哽咽著，沖靜立著的虛擬角色深深鞠了一躬，她本來想給他一個擁抱，但在一眾圍觀者面前還是克制住了沖動。

　　還有，謝謝你為我做的那一切。

　　謝謝你曾經(jīng)在火災救出我，給我一個容身之處，改變我的固有成見，帶給我一段相當溫暖的……感情。

　　她咬咬嘴唇，勉強沖她深愛的人扯出一個微笑，然后轉(zhuǎn)身離去。

　　她沒有看到的是，身后虛擬角色的手指輕微抽動了一下，動作細微到無人察覺異常。

　　【……隋欣啊，你也知道，在這里詐尸不太好吧?！?p>　　【夜里我應該可以溜出去，我們凌晨在落日之崖見面，一起看日出如何？】

　　耳機里竟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隋欣腳下的步伐頓了頓，猛地回頭，朝剛剛虛擬角色的方向望去，卻哭笑不得地發(fā)現(xiàn)任真還在那里立得筆直，絲毫看不出什么活過來的跡象。

　　你……

　　【別看了，嘶，我腿都麻了。作為最高精度的虛擬角色，我的腿居然還會麻，還保持著感知，真是神奇?！?p>　　隋欣摘下耳機，嘗試著撥弄著耳機上幾個按鍵，然后帶著一肚子的氣，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了過去。

　　【不是，任真，你對你的熱度一點概念沒有是吧？落日之崖？那是紀念日的熱門景點，你還想往那邊擠？】

　　【我只是想有點紀念意義，再說了，凌晨哎，沒人的。】

　　【哼，不知道多少人等著紀念日的日出呢，原來大英雄的紀念方式也這么俗套的嗎？】

　　【那……你定唄，我只是怕詐尸嚇人嘛?！?p>　　任真的語氣顯得可憐兮兮。

　　【現(xiàn)在就給我過來，能不能有點公眾人物的風度和氣場??！你覺得“科學巨匠和平紀念日復活，與愛人攜手離開”更好，還是“懸案一樁，紀念館于和平紀念日失竊，科學巨匠虛擬形象不幸遺失，警方已介入調(diào)查”？】

　　【唉，聽起來，后面那個倒是確實充滿了諷刺啊?！咳握鏌o奈地承認道。

　　隋欣想了想覺得好像有點過分了，人家可是好不容易拯救了世界，又發(fā)了一句安慰他。

　　【別擔心，你的蘇醒不會嚇到人，反而可能是這個紀念日最好的結局。這么多人都在盼著你呢?！?p>　　【我也是。盼著你吶?！克环判牡刳s緊補了一句，顯然這在任真那邊是很適用的。

　　【好吧，那，你過來給我點勇氣？】

　　看著任真的信息，隋欣忍不住偷偷笑出了聲，他們眼中的這位英雄，實際還是相當?shù)暮⒆託猓€不知道怎么去面對眾人的推崇。但她還是再次擠回了人群，重新站在靜立的虛擬角色面前，鼓勵般地悄悄碰了碰他的指尖。

　　她的手被輕柔地回握住了。

　　沉睡三百年的科學家緩緩睜開了雙眼，凝視著自己的愛人，他的目光像往常一樣漾著溫柔的笑意，帶著重逢的雀躍與欣喜。霎那間，他意識到，這一眼已是跨越了永恒。

　　三百年的溝壑，盡被這一眼所抹平。

　　周圍漸漸傳來了人群中的驚呼聲，所有人驚嘆地指著任真的臉，他們歡呼著、記錄著這一奇跡?？扇握嬉呀?jīng)不在意旁人的議論了，周遭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他幾乎聽不到他們的呼聲，他覺得這一刻這世上仿佛只剩下他和他最為摯愛的人。

　　隋欣在一片嘈雜中注視著對方的嘴唇一開一合，聲音幾乎被淹沒于歡呼的浪潮之間，但她卻輕易地捕捉到了他的心意。

　　“謝謝你給我的勇氣?！?p>　　“而我，為你而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