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早朝
首先,我沒有惹你們?nèi)魏稳恕?p> 好吧,朱祁鎮(zhèn)惹了,但他確實沒想過惹任何人。
他犯了經(jīng)驗主義錯誤,若是太祖太宗時期,別說不跟朝中文武通氣就告知明天早朝,就是連夜把大臣從被窩里,妻妾肚皮上拉下來上朝,也沒人敢吱聲。
但他不是太祖太宗,甚至不是仁宗宣宗,根本沒有威信可言。
說到底,要親政,收的不是權(quán),而是威信。
皇權(quán)從來沒有旁落,只不過是從親奶奶手里過渡移交到親孫子手里。
楊士奇不是伊尹不是霍光,甚至都做不成張居正。
而他呢,先是欲誅殺王振,接著又廢除賤籍,連續(xù)兩個英明的操作釋放了一個朕要當明君的信號。
明君,自然是寬仁博愛,對大臣要禮遇有加,但凡說話聲音大一點,都可能會被扣上暴虐不仁的大帽子。
他已經(jīng)能想象到半截身子入土的老臣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抽噎的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撒潑打滾:嚶嚶嚶,陛下兇人家,人家不要活了,今天,人家的腦殼和柱子必須碎一個。
......
丑時末,京城百姓還在熟睡,紫禁城卻先一步醒過來。
大明朝的衣冠禽獸們齊聚午門外,等待早朝的信號。
三五成群靠在火盆邊取暖的有之,長隨親手奉上熱茶的有之。
自仁宗駕崩,宣宗繼位,太皇太后預(yù)政以來,是朝中文武日子最舒心的時候。
女人總要比男人心思更細膩,尤其入了深秋,太皇太后下旨允許朝中重臣侯早朝之前烤火喝茶取暖,這一暖心舉動在大多數(shù)洪武年出生,永樂年間就步入官場的官員看來是天大的仁慈。
洪武年間,熱茶沒有,熱血倒是多。
“士奇兄,討杯茶吃?”
黑暗中一道身影摸過來,站在身后笑吟吟的開口。
“原來是弘濟?!睏钍科嫘那椴诲e,點頭示意長隨沏了一杯熱茶遞給楊溥。
后者接過茶杯,不急著喝,慢悠悠的湊到嘴邊吹著氣,忽然抬頭笑道:“萬歲勤政愛民,我等之福,大明之福,百姓之福啊。”
楊士奇淡淡睨了他一眼,沒說話。
楊溥又道:“聽說,胡源潔弄丟了印章,昨天連夜上了請罪的折子?!?p> 話未說完,自己便先抖著肩膀笑起來。
楊士奇也覺得有趣,甚至今天一整天好心情皆來源于此。
萬歲突兀的宣布早朝,雖然將自己打了個措手不及,甚至感到一些憤憤不平,但一想到同為顧命五大臣之一的胡源潔也被蒙在鼓里,而且是被萬歲和鴻臚寺的下屬同時蒙在鼓里,雙倍劑量,雙倍快樂,心里突然就平衡了。
歲末深寒,不僅不冷了,這心里還熱乎乎的。
“胡源潔是聰明人。”楊士奇將茶杯遞給長隨,一絲不茍的整理朝服,繼續(xù)道:“可惜聰明過了頭。”
說罷,緩緩扭頭,環(huán)視等待早朝的同僚們,在無私奉獻的胡源潔身上稍稍停頓,最終落在一道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墻角的積雪還沒來得及清掃,那道身影就仿佛翠柏蒼松,拔地而起。
他不像其他朝臣那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烤火盆,討論著新納的小妾肚皮白不白,皮膚嫩不嫩,更不會蹭著別人的茶水抱怨某某下屬沒有眼色,快到歲末,該有的孝敬還沒奉上。
他正是奉命巡撫河南山西兩地的兵部右侍郎于謙于廷益。
許是察覺到關(guān)注目光,于謙轉(zhuǎn)過頭,注意到楊士奇的目光,微微怔住,一絲不茍的抱拳行禮。
楊士奇也遙遙拱手示意,他對這個耿介直率的同僚又愛又恨。
一方面,對方的能力和操守讓他欽佩,另一方面,對方的頑固和偏執(zhí)又讓他頭疼不已。
沒有一點辦法,說起來根本沒立場笑話胡源潔。
胡源潔想自污,降低自己在萬歲心中的仇恨值,可偏偏此舉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于廷益如今的性格,堪稱官場小倔驢,還不是自己慣出來的?
讓他有點小別扭的是,昨天吩咐曹鼐去鴻臚寺邀請于謙,竟然被拒絕了,義正詞嚴的拒絕了,竟然還沒有反駁的理由。
外放的官員返京要在鴻臚寺等候萬歲下詔覲見,在這段時間不準和朝中重臣私下見面。
楊士奇也不是不守規(guī)矩的人,相反,能做到內(nèi)閣首輔,歷經(jīng)五朝屹立不倒,成為正統(tǒng)年間名副其實的第一臣,甚至權(quán)勢滔天如王振都不敢輕易得罪他,他有自己的智慧。
但規(guī)矩是規(guī)矩,人總要知道變通,靈活一點的嘛。
不過在得知于謙暫住鴻臚寺的時候,家人三請而不回,楊士奇平衡了。
攤上這樣的下屬,能怎么辦?
當然是選擇原諒,繼續(xù)慣著吧。
但是心里總有一種隱隱的不安,這種不安已經(jīng)多年沒有過了,仔細回想一下,似乎先帝宣德年間以來,就很少出現(xiàn)。
腦海里閃過一道明悟,楊士奇如遭雷擊,烤著火盆,揣著暖爐,喝著熱茶卻遍體生寒,他知道這種不安的來源了。
是失控!
之前在文華殿進講,被親手提拔起來的曹鼐背刺的時候,這種失控初次顯現(xiàn)。
然后昨天支走曹鼐去請于謙,沒請到,這種失控的不安又再次放大了。
他已經(jīng)失去了曹萬鐘,無論如何不能再失去于廷益,這兩人皆是他的左膀右臂。
七十多歲的小老頭心中哀嚎不已,萬歲呀萬歲,你這哪是挖我的墻角,分明是挖我心尖兒的肉啊。
但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君臣大義在萬歲手里握著,可以預(yù)見,只要萬歲親政,這些大明忠良早晚要回到萬歲的懷抱。
正胡思亂想著,耳邊傳來楊溥的提醒。
“士奇兄,醒醒!”
“弘濟有事?”
楊溥苦笑著搖頭,遞過去一個眼神示意道:“諸位同僚都在等著士奇兄呢?!?p> 恰巧此時,第三通鼓響起,楊士奇這才注意到,在午門空地上候著的朝中文武都已經(jīng)列好隊,齊刷刷的等著自己。
文官一列,為首者應(yīng)該是吏部尚書郭琎郭太宰,但郭琎不止是聲望還是資歷都不能服眾,是以對方退位讓賢,放楊士奇出人頭地。
以前一直是這樣,似乎大家都默認了這種排序。
楊士奇也沒覺得有什么問題,和郭琎客氣的推辭一番,你來我往,然后半推半就的站到文官隊伍之首,等待鐘鳴門開。
不想,異變突起,一道身影緩步走上來,停在楊士奇身后,抱拳拱手,低聲道:“學(xué)士不可!”
楊士奇僵硬的扭過脖子,看到于謙那張凝重的臉時,頭大如斗。
你說他不懂得為官之道,他偏偏還知道壓低聲音小聲提醒,但你說他懂為官之道,也說不通,能上早朝的都是人精,能力未必多出眾,但職場守則肯定熟稔于心,甚至不用聽到于謙說了什么,只一搭眼,就能猜出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