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任重道遠
情況不對啊!
寒冬臘月,滿朝文武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御道上,從口鼻噴出的白氣飄到頭頂,匯成大大的問號。
極簡風格的萬歲,臣等不能適應(yīng)。
科舉出身的官員,自小讀的都是四書五經(jīng)等儒家經(jīng)典,至于數(shù)學,鄙人不善此道,請萬歲明察呀。
時下的觀念也有很大的局限性,似乎一個官員只要操守過硬,哪怕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績也是一個好官。
但在朱祁鎮(zhèn)看來,這屬于本末倒置。
大明需要的是有能力的官員,而不是空有操守的庸碌之輩。
侍候近前的陳尚儀桃花眼內(nèi)異彩連連,這就是天子威儀嘛?
往日里嬉皮笑臉的萬歲突然間變成怒目金剛,讓她一顆芳心分寸盡失,對朱祁鎮(zhèn)的印象大為改觀。
一時間,正統(tǒng)五年規(guī)模最大的朝會上氣氛有些詭異,原本打算趁著回京好好刷一刷剛親政新君好感的封疆大吏們捏著手里的奏疏,全都遲疑了。
自己上,或許會比馬恒藻強,但也只能強那么一點點。
文官前列,戶部尚書劉中敷滿嘴苦澀,同情的看了一眼馬恒藻,渾濁的眼珠里閃過一片茫然。
無論如何他也沒想到萬歲的第一把火會燒到馬恒藻身上,馬恒藻是戶部右侍郎,自己的下屬,這里邊是不是也有警告自己的意思?
然而官員們當起了鴕鳥,朱祁鎮(zhèn)卻要窮追猛打,開始主動點名。
“戶部尚書何在?”
劉中敷出列深揖到底,頭也沒敢抬,老老實實的回道:“陛下,臣在此?!?p> 朱祁鎮(zhèn)打量著這位以淡泊名利著稱的老實人,心里再次泛起一種沒來由的煩躁。
戶部尚書劉中敷,自太宗起兵時的老人,連這個名字還是先皇賜下的,卻不想,一語成讖,這個小老頭戶部尚書當?shù)挠悬c敷衍。
“眼下距離陜西大旱已經(jīng)過去四月有余,為何馬恒藻請旨賑災(zāi)的折子才上來?戶部知不知情?卿這個戶部尚書知不知情?若知情,受災(zāi)百姓幾何?所需錢糧幾何?災(zāi)情是否妥善處理了?戶部有沒有可行的后續(xù)幫扶計劃?若不知情,朕想問問,卿既是主管天下錢糧的戶部尚書,又是馬恒藻的上官,緣何不知?”
朱祁鎮(zhèn)連番發(fā)問,擲地有聲,滿朝文武眼看劉大人臉色發(fā)白,嘴唇發(fā)紫,朝服下的雙腿有些哆嗦,都知道壞了。
劉中敷澀聲道:“回陛下,陜西災(zāi)情幾近解決。”
“幾近?”朱祁鎮(zhèn)朗聲笑道:“卿這兩個字用得好,深得為官三昧。”
朱祁鎮(zhèn)雖然是在笑,但誰都能感覺出笑聲背后的憤怒,在這一刻,大多數(shù)官員同病相憐,萬歲,不好糊弄啊,官,以后不好當了。
“劉中敷,朕再問你,今年稅收幾何?較之去年前年如何?較之先皇時如何?”
劉中敷頓覺壓力山大,天寒地凍,冷汗差點浸透衣服,支支吾吾的回道:“回陛下,戶部正在整理?!?p> “卿世受皇恩,先皇和太皇太后更是把掌管天下錢糧的戶部交到卿的手里,結(jié)果卿就給朕這樣一個答復,這不太合適吧?”
朱祁鎮(zhèn)從御座上站起來,踏在臺階上,速度并不快,但每一步都帶著莫名的壓迫,直接踩在滿朝文武的心里,腳步從最后一節(jié)臺階上落下來的時候,十四歲的少年天子要比大部分低頭彎腰的朝臣還要矮,但更讓人不敢直視。
“諸君皆是我大明柱石,朕希望這柱石不僅僅自身操守過硬,業(yè)務(wù)能力也要過硬,要有擎天架海的本事才行?!敝炱铈?zhèn)緩緩穿梭在朝臣隊伍里,自嘲道:“朕知道諸位此時沉默,甚至不敢和朕對視,絕對不是因為贊同朕的說法,而是懼于朕的身份。朕也知道各位都有苦衷,有難處,但朝廷的官,諸君不做,大明想做的人多的是,好自為之吧?!?p> 說話的功夫,朱祁鎮(zhèn)已經(jīng)走到了文官行列最前頭,在楊士奇身邊停下,溫聲道:“學士,朕以為今天早朝的事,內(nèi)閣需要議一議,春節(jié)前,朕要看到結(jié)果?!?p> 沒等楊士奇說話,朱祁鎮(zhèn)感慨道:“朝廷的風氣該改一改了?!?p> 楊士奇拱手道:“老臣遵旨?!?p> 朱祁鎮(zhèn)輕輕拍拍楊士奇的胳膊,笑道:“交給學士,朕放心!”
楊士奇受寵若驚,再拱手道:“陛下隆恩,老臣感激涕零。”
“不必如此?!碧摲隽艘话?,朱祁鎮(zhèn)重新他上臺階,在第三階處停下來,猛地回頭,視線剛剛好足夠俯視一眾文武。
“鄺埜、年富何在?”
文官隊伍中,中間位置走出來兩名官員,兩人對視一眼,微微搖頭,對萬歲的突然點名都表現(xiàn)得很驚愕。
“為何不見兩位卿家的奏本?”
“這......”兩人面面相覷,然后同時跪下請罪。
“莫非兩位卿家做賊心虛?”朱祁鎮(zhèn)揶揄了一句,和善的看著對方,笑道:“你們一個是陜西按察使,一個是陜西參政,上官巡撫奏陜西災(zāi)情,你們卻不附奏,是何道理?”
鄺埜以兵部左侍郎銜按察陜西、年富是由吏科給事中外放為陜西左參政,二人是陜西的二三號人物,同時也是馬恒藻治理陜西的左膀右臂。
這個問題拋出來之后,鄺埜和年富都很為難。
謎底就在謎面上,鄺埜為何不附奏,顯而易見,因為陜西的災(zāi)情的確控制的七七八八了,安置的還算妥當,遠沒有馬恒藻說的那么夸張。
事實如此,話卻不能這么說,容易得罪人,不管怎么說,馬恒藻都是自己的上司。
鄺埜眼神逐漸呆滯,有賣萌的趨勢,朱祁鎮(zhèn)不想逼得太緊,又把視線落在年富身上,佯怒道:“年大有,朕早聽人講過,卿清廉剛正,始終不渝,莫非又是一個名不副實的樣子貨?”
年富沒急著為自己辯解,反倒是嚴肅的回道:“是非如何,陛下自有判斷,臣所需要做的,不過是將事情經(jīng)過絲毫不差的匯報給陛下?!?p> “朕知道了,二位卿家入列吧。”朱祁鎮(zhèn)揮揮手,意興闌珊。
看來在群臣中間立威,不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哪怕他掌握著大義名分。
鄺埜和年富,本應(yīng)該是最好爭取的對象,不想?yún)s碰了個軟釘子。
此二者何人?
前者是于謙在兵部欽佩的老上司,后者是一代賢相李賢力挺的清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