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刀門,后山。
此夜風雪極大,遮天蓋地,地上的雪足足有半尺深。
明月高懸,清輝若凍,北風嘶吼,大地通明。
唐野背著落日刀,一步一步向山林走去,將雪踩得咯吱作響。每進一步,身后的腳印便被新的風雪填滿,不露一點痕跡。
遠遠望去,好似一只黑影,在雪海浮沉。
“嗷嗚——”
“嗷嗚——”
唐野看見了頭狼,站在林子邊上,望月長嚎。
這是雪狼,身型要比尋常山狼大出一倍,毛厚牙尖,雙眼幽青。它們力量強悍,有組織,有頭腦,擅長雪地捕獵,群體作戰(zhàn)。獨來獨往的兇獸最怕遇著它們,殺不盡,逃不掉,生生被消耗而死。
仔細數(shù)數(shù),僅露面的就有十余只。它們傲立在風雪中,張揚無忌,恣意長嚎,審視著自己的領(lǐng)土。一旦發(fā)現(xiàn)獵物,便會毫不猶豫地沖上去,追逐,撕裂,然后吞進肚子。
此時,它們目光所望,是山下不遠處的馬房。馬房亮著燈,透過窗戶,只看到兩個人。
雪狼王發(fā)出信號,群狼奔騰而下,往馬廄的方向沖了過去。它們邊跑邊叫,快活地像一群強盜。等所有兒郎離開后,雪狼王才騰躍追趕,落在后面的兒郎被它的怒嚎刺激,跑得更加賣力。
馬房里的人正要離開,看見雪狼群奔來,又趕緊回到房內(nèi)。馬廄圍欄本就不高,駿馬聽到狼嚎,躁動難安,一旦狼群奔至,斷無活命可能。
另一名善良勇敢的馬夫從房里出來,趕到馬廄,解開馬繩,推開大門,要馬兒逃生。仍有野性的烈馬紛紛逃竄,只留少許老馬劣馬,無論怎樣抽打,都一動不動,只是原地打轉(zhuǎn),哀鳴不已。馬夫抹一把眼淚,又爬回小屋。
他們逃不掉,只希望多活兒一會,等人來救。
唐野跟在雪狼群后掠步如風,恐懼被戰(zhàn)意燃燒殆盡,他只想痛痛快快地試煉自己的山火刀法。只有在這樣的戰(zhàn)斗中,才能變得強大。
逼近馬房時,雪狼王長嚎一聲,狼群得到指令,三匹一組,追趕逃命的駿馬,余下部分將馬廄團團圍住。另有一撥,沖進馬廄,一頓撕咬,等死的馬兒瞬間斃命。它們沒有立刻享受獵物,而是收縮陣腳,加入包圍圈。
亡命奔逃的烈馬不久之后也被雪狼死死咬住,一只撕咬馬腿,一只躍上馬背,最后一只從側(cè)面沖殺過來,直撲馬首。尖利的狼牙深深地刺進馬頸,馬兒終于倒下,鮮血噴濺,漸漸停止呼吸。
這樣的獵殺在如此雪夜,就像一個漣漪般微不足道。
一匹,兩匹......直到所有的駿馬全部死亡。
雪仍在下,流淌的馬血結(jié)成冰碴,空洞的眼睛,無力地望著月亮。
雪狼王長嚎一聲,群狼開始進食。
大地沉寂。除了風聲,只剩下群狼進食的咀嚼之音。
馬房里的燈搖搖晃晃,忽明忽暗,如同大海之上的一葉扁舟,在波濤浪涌間,等候著自己的宿命。
雪狼王仍沒有進食,作為王,它吃不慣那又干又柴的馬肉,只有人肉,才能滿足它的胃口。吃飽喝足的兒郎們一組接一組地回來,圍在馬房外圍,在它們的認知里,獵殺普通武者,要比獵殺馬兒容易得多。
至于那些強大的人類,即使是雪狼王也不敢直面。很顯然,此時待在馬房里的人,非常弱小。
“嗷嗚——”
雪狼王一聲令下,群狼便爭先恐后地撲了上去,它們無比鋒利的爪子將房板撕裂,尖牙咬碎窗戶,探進腦袋,沖著房里的人齜牙咧嘴。兩名馬夫雖然膽小,但畢竟是金刀門的弟子,揮著馬刀在狼首狼爪上留下斑駁血痕。
這點傷,這點血,根本無法嚇退狼群,反而使群狼愈發(fā)兇狠,不要命地破洞鉆窗。
唐野再也按捺不住,拖著落日刀殺向狼群。雪狼王發(fā)現(xiàn)之后,毫不在意,低吼兩聲,便分出五六只雪狼,向著唐野撲來。
侵略如火!
唐野全無畏懼,提刀沖殺,劈山式將當頭一狼腦殼劈裂,隨后滾地一起,使出翻江式,將兩只雪狼肚皮劃開,腸子散落一地,剛吃進肚子的肉還隱約可見。后面幾只狼見敵人來勢洶洶,于是穩(wěn)住陣腳,分散開來。聽得雪狼王的指令,按兵不動,只擾不撲。
唐野往前探刀,迎面的狼便后退跳開,唐野欲追,它便掉頭奔逃,身后之狼伺機襲擾,回頭欲砍時,狼又退去。
馬房已經(jīng)被撕咬地殘破不堪,幾只狼先鋒已經(jīng)鉆了進去。
兩名馬夫借著馬刀負隅頑抗,他們只是最普通的弟子,天賦平平,學藝不精,要不然也不會被發(fā)配至此。眼見著命不久矣,心中凄涼。
唐野救人心切,顧不得許多,往小屋直沖。雪狼王瞧出他的意圖,故意讓狼群散開,引他進入重圍。
一名馬夫因為手軟,馬刀被雪狼扯去,緊接著一條胳膊就被咬住,頓時群狼齊上,眨眼就將其四分五裂。
剩下的那名馬夫死不認命,躲在一角,胡亂揮舞著大刀。剛剛就是他冒險出去,放走烈馬。
危難之際,唐野殺到跟前,鉆進馬房,左劈右砍,同馬夫站在一起。
“兄弟,別怕,我們殺光他們——這群狗日的畜生!”唐野想到狼爺?shù)脑?,危急時刻,要說些粗話臟話,更能提氣兒。
“好——的,大,大大,哥!”馬夫小臉蒼白,他才十五歲。
說完,房頂被雪狼掀翻,四面墻壁吱吱呀呀,不久也散落在地。
月色照在他們帶血的面龐之上,呼吸成霧,兩人背靠著背,決定拼死一戰(zhàn)。
“小兄弟,怕不怕?”
“怕——”
“怕個鳥!”這也是狼爺?shù)脑挕?p> 就在這時,茫茫雪地里,冒起一只火把,火光搖曳,方向卻無比堅定,正往馬房這邊趕來。來人在進入狼圈之前,從馬背上躍了下來,地上一滾,殺進重圍。只見他左手持火,右手握刀,與唐野兩人匯聚一處。
“是你?”
“是你!”
來人不是旁人,正是那日在金刀鎮(zhèn)強搶民女的公子哥,此時他一身勁裝,臉上全無輕佻之色,凝重的神情中透出一些狂熱。
“兄臺,好久不見,身體可好?”公子哥調(diào)侃道。
“托你的福,好的不得了?!碧埔皩嵲拰嵳f。
“二爺,您來了?”馬夫身子哆嗦,觀其神情,好像見著救星一般。
“嘿,小馬,完事后二爺放你一個月假,帶薪休假?!?p> “多謝二爺?!毙●R頓時有了精神。
“二爺?”唐野不解。
“在下金刀門上官安心,敢問兄臺尊姓大名?”
“唐野?!?p> “喲,唐爺!”公子哥語調(diào)一轉(zhuǎn),“沒聽說過?!?p> 雪狼王吐著紅舌,雙眼冒光,口水拉的老長,只聽“嗷嗚——嗷嗚嗷嗚”三聲狼嚎,群狼便展開了殘暴猛烈的攻勢。
“唐爺,撐住,完事了咱們好好認識一下?!鄙瞎侔残目吞滓宦?,對著狼群便沖殺過去,三下五除二,干倒一面。
“二爺,好刀法!”小馬被激起熱血,往前沖殺兩步。
唐野也不落后,左突又撞,使出掠地式、摧林式,斬下不少狼腿,死傷一片。
“唐爺好刀法。”馬夫又道,“啊呀,完蛋!”
小馬一面群狼齊上,二爺、唐爺回救趕忙回救,斬殺幾匹。然而雙拳難敵四手,他們只有三個人,而狼群足足五十多匹。才殺退一批,又圍上來,高低左右,都是臭氣熏天的狼嘴狼牙,防不勝防。
兩人顧左難顧右,不時還得掩護小馬,身上挨了幾爪,痛感直上頭頂。
“唐爺,你看這些狼是公是母?”二爺忽然問道。
唐野白他一眼,默不作聲。
“我看都是母狼,看把小爺撓的,嘿,又來!”上官安心嘴上輕松,手上狠辣,丟掉火把,雙手握刀,也不知用了什么招式,殺得群狼嗷嗷直叫。
唐野這邊也不輕松,雪狼本就身雄力壯,除非砍掉腦袋,才能殺死。尋常傷口,就算露出腸子,仍會繼續(xù)撲來。直殺得天昏地暗,血染三尺。
小馬畢竟力弱,時間一長,心怯手軟,馬刀被狼咬住。他不肯棄刀,又被咬住胳膊,眼看就被拖出陣地,二爺拼命來救,將小馬拽了回來。只是,大半條胳膊被狼群生生咬去。
“二爺,不用管俺,那一個月帶薪假,俺不休啦,薪水給俺娘?!毙●R說道。
二爺不答話,撕下半截衣服,給小馬止血。唐野拼命掩護,終是躲閃不及,被撲到在地。危急關(guān)頭,二爺拔刀一揮,救下唐野。
小馬卻被群狼拖去,各自扯下一塊,叼著去孝敬雪狼王。
見得此狀,上官安心變得更加凌厲狠絕,額頭上冒出五枚龍鱗,騰空起刀,圍繞唐野沖殺一陣,留下滿地狼尸。
“二爺,你怎么不拈訣,就能開啟龍魂之力?”
“戰(zhàn)起龍魂起,還拈什么訣!”
唐野會意,重新握緊落日刀,攜熊熊戰(zhàn)意狂舞大刀,愈戰(zhàn)愈勇,額頭上漸漸浮起龍鱗。
胃口大開的雪狼王舔了舔嘴角血漬,意猶未盡,見兩人分開,重新布局。群狼聽得指令,奔騰踴躍,全部沖向唐野。
唐野壓力倍增,破天式、劈山式砸得熱烈,翻江式、斬浪式掀得痛快,每干掉一頭狼,身上都要留下幾只爪痕牙印,痛并瘋狂著。
他沒有退,不動如山。
上官安心本以為狼群怕了自己,正準備去救援,突然察覺到危險的氣息,下意識往后揮刀。
青刀落空!
側(cè)面!
雪狼王倏忽便至,血盆大口露出兩排森森鋼牙,直撲過來。
上官安心格擋不及,滾刀而前,青刀劃過血肉,卻異常生澀艱難,顯然是因為雪狼王毛厚皮堅,筋強肉橫。反觀自己的后背,留下四道寸深的血痕。
獸有獸王,人有人皇。武者有實力等級劃分,兇獸亦然。眼前這雪狼王,便是武王級別的兇獸。若是獸王對上武王,一般情況下,都不是對手。武者畢竟有功法、神通還有兵器,而兇獸只要尖牙利爪,強悍的力量和防御。
但是,對于還沒成長起來的真武強者而言,獸王的危險性是不言而喻的??v有刀兵、功法,卻不見得能對獸王造成多大的傷害。反而自己這邊,每挨一抓,氣力便卸去一分。再加上上官安心連連殺敵,本就消耗了不少氣力,負傷無算;而雪狼王以逸待勞,還在突然襲擊中重傷對手。
留給上官安心的時間不多了。
他瞧了眼唐野,那小子渾身浴血,一步不退,招式簡單粗暴,沒有一點多余的花花架子,手里那把大刀殺得通紅如炭。每每有三頭狼齊齊攻來,他只能硬扛著左右狼牙,先砍死眼前那頭,痛吼一聲,再逼退左右。不待喘氣,下一組三狼已然撲到跟前。
小子,有點本事!憑著一重龍魂,能廝殺至此,不簡單。
這一切都是上官安心余光中的一瞥,瞬間的想法,雪狼王才不會給他喘息的機會,掉頭猛撲過來。上官安心手中這把大刀名為狼牙,遇著真正的狼王鋼牙,卻被硬生生咬得磕磕巴巴,稀巴爛。
然而作為一名真武刀客,心中的刀才是最硬的刀。
只要心中的刀不碎,那便血戰(zhàn)到底。
唐野每殺死一頭雪狼,身上便會多出數(shù)道寸深的血痕。
每一道血痕,都使得額頭上的龍鱗更亮一分。
痛感鉆心,舊的方至,新的又來,方痛方麻,方麻方痛。他已然力盡,只是憑著一口氣,在此堅挺。破天式,劈山式,翻江式,斬浪式,這幾招刀法已經(jīng)用了數(shù)回,愈加熟練,每用一次,都能尋到更合適的時機,更有效地重傷或者殺死雪狼。
他的眼睛里毫無畏懼,像第一次被狼娃群毆時一樣,怎樣的傷痛都不能打爛他的心。
雪仍在下,唐野半條腿沒入雪里,冰冷麻痹了他的知覺,每一次被撲到后,腦袋砸到雪上,便會瞬間清醒,抬頭又是一刀。
慘白的大地雪色無垠,只有他廝殺的地方,鮮血滿地。腳下這塊血戰(zhàn)之地,如同銀色大地張開的一只血口,正啃噬著、咀嚼著唐野的血肉之軀。
風雪助虐狼牙,血月無聲墮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