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東郡,溪谷山。
西斗星君蘇樺低頭看著手中的墨玉令牌,眼里有了些感慨之色。
當(dāng)年,寧謙君一心想化解人妖兩族的紛爭,他作為師叔,又怎會不看在眼里?就連天雪,當(dāng)初也曾見過的,只是不料千年之后,各自境遇不同,以至于到了今日這般地步。
真的論起來,若是沒有柔絲妖王一事,如今的西斗星君,本該是寧劍書才對。他的師尊收寧劍書為大弟子,甚至將自己的愛女元琴歌許配給寧劍書,便是希望寧劍書能夠繼任西斗星君之位,又怎料到寧劍書竟會與妖魔有染?斬妖崖上一役之后,寧劍書仍是執(zhí)迷不悟,而元琴歌又出走離去,師尊傷痛之下,草草將西斗星君之位傳給了他,就此仙逝,臨終前一番叮囑,蘇樺又怎敢忘記?
蘇樺繼任西斗星君之后,千余年來,雖有一些波折,總算上清道統(tǒng)還算完整,但細(xì)想起來,仍有兩件憾事,竟是到了如今大限將至之日仍不能忘懷。這兩件憾事,第一件便是不能得見元師姐回歸上清,第二件則是未能照顧好寧謙君,以至于他也被妖魔所害。
如今,這塊刻著“人族妖族,永世和好”的墨玉令牌,卻偏偏觸動了蘇樺心中這兩件憾事。這墨玉令牌,當(dāng)初是寧劍書的遺物。千年之前,寧劍書奉師命與元琴歌成婚,不知取何物為聘禮,而以師尊的身份,天下又有何物不曾見過?寧劍書苦思冥想之際,還是他告訴師兄,說這份禮物無須貴重,心意最為重要。因而去禹州玄女山上,取上古星空玉鑄成了一對玉璧,刻有龍鳳,贈給了元琴歌。上古星空玉相傳是星辰隕落后的核心所化,借此修煉,進(jìn)度比平常要快十倍不止,乃是玄女山不可多得的至寶。當(dāng)初寧劍書將之贈給元琴歌后,元琴歌便倍加珍惜,必定隨身佩戴??蓴匮率录?,竟是心灰意冷,將這玉璧送給了寧謙君,或許也是不愿再睹物思人吧。
不過,寧謙君卻是不知此事,在這玉璧上刻了八個字,便將之當(dāng)做令牌使用。不知元師姐真的見到了這枚令牌,又會有怎樣的表情?
想到此處,蘇樺收起了令牌,背負(fù)著雙手,仰望眼前的溪谷山,此山既然名為溪谷,自然不是巍峨雄壯的險峰,山勢平緩,放眼望去,盡是清脆之色,而溪水潺潺,自山上流下,聽來亦是心曠神怡。
默默在山腳站了片刻,蘇樺身子忽然一震,看著眼前緩緩走來的女子,竟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女子穿著一件尋常的素白衣衫,神情冷淡,一步步從山間小路走來,有時石塊擋在路上,便也像尋常女子那般低下身子小心踏過,遇見荊棘,也會斂起裙擺避開,就這樣一小步一小步走到了蘇樺面前,理了理衣衫,這才看向蘇樺,淡淡問道:“找我有什么事?”
蘇樺嘴唇微微顫抖,“師姐……我們,我們有多少年沒見了?”
元琴歌仍是冷淡地說道:“不記得了?!?p> 蘇樺心中一痛,緩緩閉上雙目,片刻后睜開,道:“師姐,這塊令牌,你還記得嗎?”
說著,掌心一番,那一枚星空玉璧便出現(xiàn)在了元琴歌的眼前。
元琴歌默默看了片刻,道:“千年過去,謙君也早已亡故,如今再給我看這些,又有什么用?”
蘇樺見她神情冷淡,始終沒有一絲波瀾,心里更覺難受,又被她這番話嗆了一下,過了片刻,才說道:“元師姐,我知道你一直在漢水之畔靜修,千年來早已斬斷塵緣,不問世事。不過人非木石,焉能無感?我修道千年,如今雖還是青年樣貌,卻已是大限將至,天道渺渺難期,實在已無‘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壯志,不過是不愿祖宗基業(yè)毀于你我之手罷了?!?p> 元琴歌道:“天下大勢,多我一人,少我一人,又有什么變化?皆循天道而已?!?p> 言下之意,對上清數(shù)千年的道統(tǒng),竟也沒有什么留戀之心了。
蘇樺張了張嘴,最終嘆了口氣,道:“師姐,若你真的不在乎,就不會來了。當(dāng)初謙君這孩子沒有求過你,這一次,就算是我代他求你一回吧。”
元琴歌側(cè)目望向溪谷山的山巔之處,道:“如今說這些,又有什么用……既然來了,我隨你上去便是?!?p> 蘇樺知道元琴歌既然肯來,自然不會憑空離去,聽她這般說了,便將手中那枚星空玉璧遞給了她。
元琴歌手微微一動,卻沒有接過,而是側(cè)過了目光,向山上走去。
蘇樺見此,無奈地?fù)u了搖頭,也隨之跟上。
溪谷山山頂,玲瓏泉處。
闌珊宮主姜小雅端坐于泉旁巨石之上,盤膝而坐,膝上是一把五弦琴,素手輕揚(yáng),廣袖羅衣,水氣氤氳,有如世外之仙。
元琴歌走到其身后,聽了片刻,有些詫異地望了蘇樺一眼。
蘇樺雖然不如姜小雅和元琴歌這般精通音律,仔細(xì)聽去,卻也聽出了這是一首古曲《酒狂》,乃是佯狂之曲,既是清高狷介之音,又有激憤難言之意,不知姜小雅在此處彈奏此曲,又是何意?
彼此都是星君,相互靠近便有感應(yīng),元琴歌和蘇樺見姜小雅仍在奏曲,便也不出聲打擾,只在一旁靜候。
片刻之后,山巔又多出數(shù)人,有道一門的,也有真陽府的,乃至太一教的。
姜小雅仍是獨自彈琴,如此又過去一刻鐘,四周竟已有十幾位星君,五大道門及兩大道教的星君皆在其中,中天元老,已是近半?yún)R聚于此。
“宮主好雅興?!?p> 一曲終了之后,玲瓏泉旁,不知何時又多出了一位白衣麗人。
姜小雅淡淡一笑,揮手之間,五弦琴便消失在衣袖之中,身子一動,從泉畔巨石上躍下,道:“見神州萬千百姓流離失所,心有郁氣難言,故借此琴曲聊以抒發(fā)一二?!?p> 天雪道:“若是宮主真這般想,早日止戈,也是人、妖兩族之福。”
姜小雅微微頷首,凝眸遠(yuǎn)眺,道:“既然誠心議和,何必躲躲藏藏?”
“呵呵,來遲一步,還望見諒?!鄙n老的聲音從天雪后方響起,云煙涌動,天狐妖王從半空中落下,背負(fù)著雙手走到了天雪身旁。
“哼,人族星君,最是詭計多端,今日來了這么多人,豈不是包藏禍心?”另有一矮胖老者隨之落地,身材雖是矮小,卻是仰著頭,神情倨傲,睥睨一眾星君,正是羽蛇妖王。
天狐妖王另一側(cè),還有一位駝背的白發(fā)老人,杵著拐杖,慢悠悠地從云端落下,正是陵魚妖王。只見他蹣跚地走上兩步,道:“這么多人,可不好對付啊。”
姜小雅及一眾星君見了這三個看似弱不禁風(fēng)的老頭子,都是神情凝重了幾分。這幾位妖王都有千年之壽,乃是南國元老,單打獨斗不遜于在場任何一位星君,在中天星君之中,亦是負(fù)有盛名。
片刻之后,南國四大妖王亦是降臨,四大妖王與南國上一代妖主火妖玫櫻關(guān)系匪淺,皆是同輩,聽聞姜小雅知曉其消息,自然是攜手而來。
姜小雅見此,往身后看去,紫微宮來的是七曜星君和北斗星君,道一門來的是危宿星君和角宿星君,真陽府來的是太尊星君和靈臺星君,上清則是明堂星君和西斗星君,凈明宗是室宿星君,太一教是太一星君和華蓋星君,五道教是亢宿星君,還有神州流水閣閣主陰德星君,算上她自己一共有十四位星君,只要妖主不來,南國眾妖王縱然齊至又能如何?
收回目光時,卻見天際隱隱陰沉下來,眾星君抬頭望天,皆是臉色一沉。
只見天際之上,掠過一道巨大身影,雙翼若垂天之云,卷起漫天風(fēng)塵,隨著一聲清澈嘹亮的長鳴,那盤旋在天際的神鳥青鸞終于落地,化為一位絕代佳人。
在青鸞妖王身后便是妖無情,方一落地,緊跟著便是六大妖王,乃是南國妖廷六卿,分別是仙鶴妖王、角羊妖王、麋鹿妖王、火蟻妖王、巨獒妖王和黑蜂妖王。
南國妖廷創(chuàng)立不過三年,便有十大妖王齊至,自然不是天雪一一說動的,眾星官見此,都將目光放在了妖無情的身上,心知她才是這次議和的決策者。
西斗星君目光落在妖無情身上,忽然瞳孔一縮,暗暗心驚。短短三年之間,這位南國妖族的少主竟已是變得神秘莫測,連他也難以看透,若非身懷遮掩天機(jī)的至寶,便是渡過雷劫,晉升了天妖。
天雪見此,對姜小雅說道:“當(dāng)初商君你說知曉我妖族上一代妖主和鳳翎扇的下落,相約于此地公諸于眾,如今兩族高層泰半?yún)R聚于此,不知商君可曾滿意?”
姜小雅道:“火妖和鳳翎扇的下落,我自然知曉。不過兩族議和,南國又能拿出什么以表誠意?”
天雪聽后默然不語,望向妖無情,南國群妖神色各異,誰都沒有率先開口。
一國不容二主,如今的妖主乃是云妖顏玉,若是真的找到了上一代妖主火妖玫櫻,勢必造成南國大亂。
妖無情上前兩步,看著姜小雅,道:“商君可是真想議和?”
姜小雅眼里如有萬千星河,從眾妖王身上掃過,與青鸞妖王對視片刻,這才轉(zhuǎn)向妖無情,道:“自然?!?p> 妖無情點頭道:“好,但僅憑一條消息便想讓我南國罷兵,卻是不夠。除非中天再拿出五株神藥,萬株靈藥,百枚天品丹藥,千枚上品丹藥,十件天品法器,百件上品法器和五百張?zhí)炱贩傋鳛槟蠂鴦谲姷能娰M,如此方顯誠意。”
姜小雅聽后愕然,眾星君亦是面有慍色,法器市價是丹藥的十倍,丹藥市價是符箓的五倍,天品更是上品的二十倍,中天修道者以靈藥作為貨幣購買丹藥、法器和符箓等,一張上品符箓恰好與一株靈藥價格等同。如此算來,不算那五株神藥,妖無情所說的這些靈藥、法器和符箓加起來價值便足足等于五萬株靈藥,何況神藥無價,一般無人會拿來出售,往往一萬株靈藥中才有一株神藥,說神藥價值一萬靈藥也不過分。
在中天皇朝,凡人想要延年益壽便會購買靈丹靈藥,若以黃金白銀來算,一株靈藥是兩千兩黃金,也就是二萬兩白銀,十萬株便是二十億兩白銀,這般天價的勞軍費,還是給妖族的,又有誰會同意?
在短暫的沉默后,姜小雅搖頭道:“不行,南國要的未免太多了?!?p> 妖無情本就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聽她這般說,便輕輕一笑,道:“那好,軍費之事可另行商量。聽說神州流水閣中便有一株神藥,取來先做抵押,也未嘗不可?!?p> 流水閣閣主陰德星君恰好在場,聽了妖無情此語,臉色一變,含怒拂袖道:“癡人說夢!”
姜小雅亦是說道:“神藥乃是陰德道友所有,又豈能拿來交易?”
妖無情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道:“單憑一條消息,便想讓我南國罷兵,究竟是誰在癡人說夢?商君若說那上任妖主在北冥之中,莫非也要我們遠(yuǎn)渡重洋,去北冥尋那妖主嗎?!”
姜小雅不為所動,淡淡地說道:“聽無情少主的意思,若是那火妖玫櫻在北冥,便還是讓她死了的好,倒也省去了搜尋的功夫。”
此語一出,群妖變色,妖廷的十位妖王尚且還能克制,四大妖王卻是與火妖玫櫻交情不淺,天鷹妖王當(dāng)即上前一步,道:“玫櫻真的在北冥?快說!”
天鷹妖王額角和鸛骨略高,眼眶深陷,一對鷹目銳利而深沉,看去極有威壓,姜小雅卻只是嗤笑了一聲,并不理會。
白虎妖王看了看沙狐妖王,見平素最關(guān)心玫櫻的他竟是不為所動,暗暗感到奇怪,又看向青蟒妖王,只見她的眼里也有些狐疑,當(dāng)下心中一凜,覺得此事頗有蹊蹺。
妖無情嘆了口氣,道:“看來商君并無議和的誠心,若真為萬千生靈計,又如何會在乎一株神藥?”
姜小雅抬頭望天,忽然冷笑一聲,厲聲道:“莫非南國與我中天相抗,便是為了區(qū)區(qū)一株神藥?妖魔心腹之患,我久欲除之,豈容言和!”
此語一出,群妖大驚,便是許多應(yīng)邀而來的星君亦是愕然不解。
妖無情聽后微微一怔,卻見姜小雅手心閃過一點幽光,如黑色漩渦,翻轉(zhuǎn)擴(kuò)大,在剎那間籠罩了她。
“小心!”青鸞妖王在一眾妖王之中修為最高,在姜小雅說出那一番話時便注意到了她掌心浮現(xiàn)的一點幽光,忙伸手去拉妖無情,卻還是慢了半步。
一道幽光劃破長空,在剎那間從妖無情身上洞穿而過,直刺向青鸞妖王!
“離魂錐!”
青鸞妖王見此,仰天長嘯一聲,背生雙翼,卷起颶風(fēng),那一枚暗黑色的小小離魂錐卻在這颶風(fēng)中搖搖擺擺地前進(jìn),最終被青鸞妖王一爪拍下。
青鸞妖王速度在此間為第一,抓住妖無情,雙翼一動,已是在數(shù)十里之外,低頭看去,妖無情腹部已是被離魂錐洞穿,血流不止,竟是呈現(xiàn)深黑色。
“退……”妖無情仰頭看天,臉色蒼白,只來得及說出這一個字,便已經(jīng)昏了過去。
“商君!你做什么!”事出突然,直到此刻群妖和眾星君才反應(yīng)過來,天雪不可置信地看著姜小雅,神色既失望又憤怒。
姜小雅伸手一招,離魂錐便又飛回她的掌心,聽見天雪此問,竟是冷笑不止,“諸位看看這天!大帝已經(jīng)出手,還猶豫什么!”
眾星君聽后,皆是仰頭望天,才驚覺天空竟然已是陰沉下來,無邊妖氣沖天而上,另有璀璨星空,竟然透過白日顯現(xiàn)!
白日見星空!大日凌空,卻有萬里星河閃耀,爆發(fā)出堪比日光的強(qiáng)烈星光,這種奇異天象唯有一個解釋,紫微大帝展開了自己的星域,以紫微垣而展開的整片北天星域!
“不好,紫微和山妖交戰(zhàn)了!”天狐妖王見多識廣,望見這一異象,亦是大驚失色。
“退!”青鸞妖王見妖無情非但身負(fù)重傷,更是中了劇毒,神色變幻,終是下了決心,長鳴一聲,化為遮天蔽日的神鳥青鸞,騰空而起。
“拖住南國群妖!待大帝擊破圣國之后,天下便再無妖患!”
姜小雅見青鸞妖王想逃,身子一動,亦是站在了云端,揮手之間,離魂錐吸納天地陰氣,再次朝著青鸞妖王射出。
離魂錐作為天品法器,本身便有無量威能,此時飛射而出,穿透層層虛空,青鸞妖王飛得再快,也避不了這一擊。
迫不得已,神鳥回首,法相之上,青鸞妖王再次現(xiàn)出人形,伸手從妖無情的身上抽出了龍鱗劍。
龍鱗劍為妖族至寶,乃真正的仙品法器,一劍出而群妖驚動,若非青鸞妖王有神鳥血脈,也絕對駕馭不了此劍。
離魂錐直射而來,與龍鱗劍劍氣相撞,先是爆發(fā)出一陣幽光,漸漸暗淡下去,最終無力落地。
“殺!”陰德星君先前見妖無情想要他流水閣中的神藥,早已動怒,見一場大戰(zhàn)勢不可免,便展開一片星君星域,亦是追了過來。
龍鱗劍劍氣橫貫天地,恍如真龍降世,龍吟聲下,劍氣斬落溪谷山,眾星君和妖王皆是避開,陰德星君結(jié)印抵抗,星域萬千星辰飛舞,卻皆被一劍斬落,這才大驚失色,慌忙避開,只見一劍之下,溪谷山已是一分為二,劍氣橫貫地底數(shù)十里方才休止,足可見這一劍之威。
此時一眾星君和妖王皆已騰空,方忌憚于龍鱗劍之威,卻見紫微宮七曜星君站了出來,手持白玉盤,神色復(fù)雜地向妖無情看了一眼,道:“不用怕,大帝令我?guī)С隽顺新侗P?!?p> 與南國一般,中天亦有兩件至寶,其一為紫微大帝專用的紫微星神槍,其二便是這傳承自上古的承露盤。相傳承露盤初為接引仙靈所設(shè),承接天露,潤澤蒼生,動用之后,重傷垂死之人亦能在片刻間痊愈,而所謂的真元、劍氣,卻皆能被承露盤化解,被譽(yù)為天下第一防御神器,除了那把天下霸道第一的紫微星神槍無物可破。
眾星君見了承露盤,心中皆已了然,所謂議和不過是一場騙局,乃是闌珊宮主姜小雅和紫微大帝莫正陽串通好了,拖住南國群妖的把戲。只要將這些藏在暗處的南國群妖拖住,紫微大帝再率領(lǐng)其余十幾位星君出手,出其不意之下,足以擊潰圣國大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