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天天過去,陸輕塵的心,也有了些許變化。
所謂師父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青嵐真人教他的時候很少,紫微宮的經(jīng)籍秘術(shù),任他翻閱,宮中的長老,也都樂意指教,甚至有時候他偶爾偷一偷懶,躺在后山的草地上看一整天的云,也絕不會有人來管他,督促他。
吳明吳力兩個小道童,也不再天天和他抱怨有人再針對他,仿佛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些暗藏在陰影里的敵意已是消散一空,而月圓之夜,曉星池旁,還會有一個等待著他的師妹。
陸輕塵自己也說不清,他對月霞有著怎樣的感情,朦朧中似乎帶著幾分曖昧,但他并沒有說出來,他也不想去改變什么,如今這樣,就很好了……
八月十五,當他又一次來到曉星池前,卻沒有如往常一般見到月霞。
默默在池邊站了片刻,當他要轉(zhuǎn)身離去時,卻聽到了爭執(zhí)之聲。
“不要臉的臭婊子,偷偷摸摸跑出來,又是想找什么野男人了吧!”
“你住口!”
“呦呦呦,生氣了?今天是約了吳師兄,李師兄,還是張師兄???”
“你!你!”
“怎么?說不出話了?蘇月霞啊蘇月霞,我們歷師叔是何等人物,哪里看得上你,我看你啊,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你胡說!”
穿過一片蕭疏的竹林,陸輕塵終于見到,在那幽靜的小徑旁,正站著兩個人。
一個,是他的月霞師妹,而另一個,卻是歷刀的道童,而歷刀,又是他的大師兄……
陸輕塵平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蘇月霞已是氣得臉色通紅,眼里隱隱有著淚光,而那個道童他也認得,道號妙玄,雙手抱臂,正輕蔑地看著蘇月霞。
說完最后這句話后,妙玄再不看蘇月霞一眼,轉(zhuǎn)身揚長而去。
而蘇月霞則是銀牙緊咬,忍不住提起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淚珠。
陸輕塵仍是默默地看著,沒有上前,也沒有離去,過了片刻,卻是轉(zhuǎn)身,重新回到了曉星池旁,望著那一池星光。
耳畔,傳來了哽咽的哭聲,他側(cè)目看去,蘇月霞已是來到了他的身旁,一雙眼睛早已哭得通紅。
“陸師兄,有人欺負我……”蘇月霞淚眼朦朧地看著陸輕塵,身子湊了過來,想要靠在陸輕塵的身上。
陸輕塵沒有反應(yīng),只是站在那里,仍由她靠住肩膀,聽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起了之前發(fā)生的事。或許是女子的天性,見陸輕塵沒什么反應(yīng),她又添油加醋地說那妙玄平素便出口不遜,罵了陸輕塵許多壞話……
“好,我知道了?!标戄p塵點了點頭,又望向那一池星光。
他的反應(yīng),讓蘇月霞的心涼了半截。
倘若他真的對她有那么一絲好感,都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反應(yīng)……
莫非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廂情愿,而他和她之間甚至連朋友都算不上嗎?
不然,為什么得知她被欺負后,陸輕塵可以這樣冷淡,這樣漠不關(guān)心?
蘇月霞緊緊盯著陸輕塵的面龐,可是在那俊秀的面龐上,她卻看不到任何的變化。
沒有任何的變化……
蘇月霞顫聲問道:“陸師兄,你……你不說點什么嗎?”
“嗯……”陸輕塵點了點頭,此后卻再無反應(yīng)。
在看似平靜的外表下,他的心,亂了。
但蘇月霞又何嘗看得出來,她漸漸松開了抓著陸輕塵肩膀的手,往后退了幾步。
陸輕塵沒有去看她,她于是轉(zhuǎn)過了身,有些失落地往后退去。
在走出十余步后,她又停了下來,轉(zhuǎn)身看了一眼陸輕塵。
陸輕塵仍是望著那星光璀璨的湖面,不知在想什么。
蘇月霞終于徹底失望,一言不發(fā)地走了。
而陸輕塵還在原地,默默地站著,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是因為妙玄的話么?
他相信,月霞師妹不是那樣的女子,可他的心,到底亂了。
月移星散,不知不覺,已是天明。
一滴露水,滴在陸輕塵的眉心,他抬頭望去,那是楊柳的露珠。
旭日初升,霞光萬丈,在一片輝煌中,他的心終于重新平靜下來。
他明白了,自己的心里,其實已經(jīng)留下了月霞的身影。
輕輕吐了一口氣,陸輕塵轉(zhuǎn)身,邁動有些僵硬的步子,離開了曉星池。
轉(zhuǎn)眼間,已是來到了歷刀的居所,守在門口的,正是妙玄。
“陸師叔……”妙玄見到陸輕塵,先是一怔,然后露出了一副討好的笑容。
陸輕塵沒有理會他,便要進去見歷刀。不料妙玄卻攔住了他,為難地道:“陸師叔,現(xiàn)在不方便……”
“啪!”
一個重重的巴掌,打在妙玄臉上,妙玄跌坐在地,臉當即腫了起來,嘴里淌出了血。
“怎么回事?!”歷刀如一陣風般,出現(xiàn)在了陸輕塵的面前。
“他擋路了。”陸輕塵淡淡地說道。
歷刀惱怒地看著陸輕塵,忽然間又露出了幾分冷笑。正在此時,歷刀身后,一人慢悠悠地走了過來,當陸輕塵看到他的時候,不禁瞳孔一縮。
那人正是青嵐!
青嵐背負雙手,冷冷地看了一眼陸輕塵,“去絕龍頂面壁一月。”
“是?!标戄p塵低頭行禮,然后轉(zhuǎn)身離去。
絕龍頂,是紫微峰后山一處絕地,四周一片荒蕪,唯獨一塊巨石,高立在峰頂,猶如龍首。若是被罰在這種地方面壁,陪在身邊的,恐怕只有凌冽的山風。
但是陸輕塵心中卻輕松了許多,或許面對復(fù)雜的人世,他本就更喜歡這種孤寂。
只不過,他沒想到的是,在這絕龍頂上的一個月,除了侮辱和謾罵,沒有任何一個人會真正關(guān)心他……
送走師尊青嵐之后,歷刀看了一眼妙玄,丟給他一枚丹藥,“此事,不得宣揚?!?p> “唔,”妙玄捂著嘴吞下丹藥,眼里閃過幾分恨意,道:“師叔,那個陸輕塵也太目中無人了,只罰他面壁一個月,哼,算是輕饒了他?!?p> 歷刀淡淡道:“不急,那個蘇月霞怎么樣了?”
妙玄嘿嘿笑道:“師叔果然神機妙算,昨天晚上已經(jīng)哭著跑回去了,看來陸輕塵也沒那么厲害,還不是被師叔您玩弄于股掌之中?”
歷刀眼里閃過幾分戲謔,道:“我倒要看看,陸師弟看上的,是個怎樣的女子?!?p> 歷刀是個雷厲風行的人,也是個工于心計的人,正如他的外貌一般,有著狼一樣的性格,而在親傳弟子的競爭中,他第一個要除掉的,就是看上去最弱也最無勢力的陸輕塵。
夜深人靜之時,紫微峰上的女弟子居所附近,忽然傳出了悠長的羌笛聲。
很多女弟子都聽到了羌笛聲,可是每當有人外出尋找之時,羌笛聲便會漸漸遠去,神秘無比。
這樣的羌笛聲,持續(xù)了三個夜晚。
蘇月霞也聽到了羌笛聲,也對那吹笛人產(chǎn)生了一些想象,只可惜,那么多師姐妹都找不到這羌笛聲的來源,她又如何知道,這羌笛是為誰而吹響?
可是,第四個夜晚時分,她卻知道了答案。
因為那羌笛聲,就在她的屋外徘徊!
蘇月霞心中忐忑,忽然喊道:“誰?!”
四野寂靜,那羌笛聲也早已消失,她推開窗望去,只有皎潔的月光。
可是,當她關(guān)上窗時,卻嚇得幾乎要驚叫起來。
因為屋內(nèi),已經(jīng)多出了一道人影!
“別怕。”低沉的男子聲音響起,蘇月霞心中一陣激烈地跳動,她不知道,這個神秘人闖入她的屋中,到底是想做什么。
月光落下,那男子往前走了幾步,照出了他的面龐,而他,也適時地揚了揚羌笛。
“是你……”蘇月霞見到那支羌笛,不知為何,已是松了一口氣。再細細看他的面龐,卻是吃了一驚,那一道刀疤,清清楚楚地表明,這個人就是歷刀!
哪怕成為了大帝的弟子,早已可以抹去臉上的刀疤,歷刀也不曾這樣做,反倒一直以這樣的面容示人。不知為何,這一道刀疤,在他臉上,也并不顯得丑陋,反倒更顯出幾分陽剛之氣。
“喜歡么?”歷刀轉(zhuǎn)動著手中的羌笛,看著她。
蘇月霞的臉紅了,“你……什么意思?!?p> 歷刀笑了,“喜歡的話,我可以吹給你聽?!?p> “別……”蘇月霞心中忐忑,這若是讓一旁的師姐妹聽見了,她就完了。
歷刀還是吹起了羌笛,這一次卻輕柔無比,聲音只在這屋中回蕩,卻絕不曾傳出分毫,蘇月霞看著他,恍惚間又出現(xiàn)了陸輕塵的面孔。
不知為何,陸輕塵的面孔,此時越來越模糊,而歷刀的面孔,卻一點點清晰起來……
蘇月霞的心中,忽然泛起一陣悲苦。
同樣是大帝的弟子,同樣是闖過天門的天之驕子,為何,陸輕塵對她卻是那么冷淡?既然他從未在乎過自己,自己又何必一直掛念著他?
絕龍頂上,陸輕塵盤膝端坐,閉目感受著四周的風聲。
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過去十日了,這十日來,他沒有見到任何一個人。
他原以為,自己的兩個道童,好歹會來看一看自己,卻一直沒見到人影,不知是不是師尊下了嚴令,不許任何人探望。
他又何嘗知道,吳明吳力兩個小道童,早已被歷刀收買,又怎會在乎他的死活。
第十五天的時候,一道陰陽怪氣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呦,這不是陸師叔嗎?嘖嘖嘖,還真是厲害啊,一連坐了半個月,竟然紋絲不動?!?p> 陸輕塵睜開了雙眼,卻見是妙玄,身后還有十幾名紫微宮弟子。
“哎哎!怎么就睜眼了呢?這靜功不就破了嗎?”
“嘿嘿,我們這陸師叔只怕早就按捺不住想下來了?!?p> “興許沒人的時候早溜走了,誰傻乎乎在這鬼地方一坐半個月啊,見到我們來了,陸師叔面上掛不住,這才再來坐一會兒?!?p> 陸輕塵重新閉上雙目,他已然明白,這些人是來嘲諷他的。
“說起來陸師叔這臉真白啊,很招女人喜歡吧?”
“誒嘿,我要是有陸師叔這幅好皮囊,還修什么道啊,早回家討老婆去嘍?!?p> “哈哈哈,瞧瞧你那點出息,陸師叔可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p> “是嗎?我倒是聽說,陸師叔每晚都偷偷約女弟子出來呢!”
“哦,約到哪里去啦?”
“嘿嘿,當然是往沒人的地方約啦!”
“哈哈哈哈……”
陸輕塵緊閉雙目,可這些聲音,還是不斷傳入耳中。
妙玄帶著的這些人,都是不學(xué)無術(shù)的無賴,靠著關(guān)系進的紫微宮,整日不務(wù)正業(yè),說起話來也自然難聽,陸輕塵心緒隱隱有些煩亂,聽著他們聒噪了一日,直到夜深人靜時,方才松了一口氣,抬頭仰望星空,不禁有些迷茫。
他,做錯了么……
翌日,妙玄又帶著這幫人,跑到了絕龍頂,圍著他嘰嘰喳喳,又是嘲諷,又是調(diào)笑,即便是以陸輕塵的心性,也隱隱有了幾分煩躁。
不過,他清楚,紫微宮規(guī)矩森嚴,他本就在犯戒閉關(guān)的過程中,若是真的動了氣,甚至出手傷人,執(zhí)法堂追究下來,必是重罰。為了這些人,不值。
也就是在這個過程中,他慢慢學(xué)會了忍。
但是在忍這條道路上,他才剛剛走出了第一步。
陸輕塵對這幫人不聞不問,時間久了,妙玄也覺得沒意思,帶來的人少了,說出來的話卻也越發(fā)難聽。一開始眾人還對陸輕塵有些畏懼,不敢太過得罪他,此時卻是一個個臟話連篇,仿佛和陸輕塵較上了勁,問候了陸輕塵的祖宗十八代不知道多少遍,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些人和陸輕塵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呢。
陸輕塵對此沒有任何回應(yīng),他仿佛淡忘了世間的一切,只是閉目修行。
轉(zhuǎn)眼間,一個月的面壁已是接近尾聲,妙玄也不再帶人來“探望”了,剩下的只有冷冽的山風,和變幻不定的天云。
人,也可以像天一樣么?
陸輕塵不知道,不過,絕龍頂上確實很冷。
當他走下絕龍頂,回到自己的居所后,卻發(fā)現(xiàn)吳明吳力兩個道童正輕蔑地看著他,絲毫沒有上前迎接的意思。
陸輕塵站住了,看著自己的兩個道童。
吳明先是嘆了口氣,道:“陸師叔啊,你未免也太偏心了。”
“偏心?”陸輕塵皺了皺眉。
吳明道:“師叔你為了搶女人大打出手,可是我們被欺負時呢?連看都不看一眼。我們兩個跟著你,除了吃苦受罪,什么好處也沒得到?!?p> “誰欺負你們了?”陸輕塵對兩位道童這種輕慢的表現(xiàn)有些不喜,卻仍是耐著性子問道。
“哼哼,誰欺負了……”吳力冷笑兩聲,道:“師叔您老人家萬事不關(guān)心,哪里顧得上我們這兩個小人物啊?!?p> 陸輕塵沉默下來,不再和吳明吳力說話,只是走入自己房間。
可是他的心,卻仍是不曾安定。
一個月前,同樣的夜晚,他看到了哭泣的蘇月霞。
不知一個月后,她又怎樣了呢?
陸輕塵坐在房內(nèi),直到月光穿過紗窗,他終于打開房門,來到了曉星池旁。
月光下,還有一道俏麗的人影,默默立在湖邊。
陸輕塵的心悸動了一下,她還在等他么……
正當陸輕塵要走上前時,卻見蘇月霞的身后,傳來了悠揚的羌笛聲。
蘇月霞聽到這陣聲音,驚喜地轉(zhuǎn)過身來,而竹林中,歷刀一步步走出。
陸輕塵忽然覺得呼吸有些停滯了,每一次呼吸,仿佛都艱難無比。
他看著蘇月霞向歷刀走去,看著歷刀微笑著伸開雙臂,看著蘇月霞撲進他的懷中,竊竊私語,在幽暗的夜空中傳遞,卻無一不是落在了陸輕塵的耳畔。
他伸出手,捂住自己的心口,感受著自己的心,一下一下地跳動。
最終,什么也沒說,他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我告訴你啊,這個陸輕塵看上去道貌岸然,實際上每天晚上都偷偷溜出去與人私會,也不知勾搭了多少女弟子?!?p> “不會吧,陸師叔看著不像那種人啊?!?p> “嘿,還說呢。我還能不明白他是什么人嗎?裝得人模人樣,實際上干得都不是人事,說他不要臉,那都是抬舉他了?!?p> “是嗎,沒想到陸師叔竟然是這種人……”
陸輕塵走出院子,便見到了吳明正低頭與另一名道童低聲交談著。
他沒有打斷,甚至沒有惱怒,只是有些困惑。
清者自清,可為什么,吳明要這樣造謠中傷他?
陸輕塵默默看著兩人,聽著吳明罵了他許多壞話,什么也沒說,仍舊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閉目想要靜修,卻又浮現(xiàn)出蘇月霞投入歷刀懷抱的一幕,心煩意亂,久久不能入定。
不知不覺,已是天明,陸輕塵睜開帶著幾分血絲的雙眼,忽然升起一陣悲涼感。
在這紫微宮中,他沒有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