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哲與郝明見面是在一個周日的早晨。由于回收站地處城郊,不是利用放學那點時間就能來到的。當天沒有凜冽的北風,反而讓人覺得有些熱。
回收站沒有周日,幾個叫花子模樣的人被臨時雇傭來分揀垃圾。突然有大批量垃圾送來時,老板很喜歡雇傭他們這些臨時工,廉價且沒有繁復手續(xù)。他們帶著手套,聽著收音機里傳出來的歌功頌德,以一天的勞動換取微薄的薪水。
如入無人之境般,簡哲毫無障礙地走進了回收站。他的目光從那些臨時工的身上掠過,確認郝明并不在其中。
他沒有見過郝明,也沒看過他的照片。只是根據(jù)瀾宇對他的描述,簡哲便能推斷出來——一個寧愿當守夜人的大學生,是不會參與分揀垃圾這種多余的事情的。
很快,簡哲就找到了瀾宇口中提到的陋室,卻沒能看到里面有人,也沒有看到那可疑的手提電腦。
“來找小明的?”
老板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把簡哲嚇了一跳。他連忙轉(zhuǎn)身向老板點了點頭,說:“前陣子我在街上碰見過他,有些事情想要向他確認一下?!?p> “他這時應該是在河邊發(fā)呆吧。除了這里,他只會去河邊。那家伙一點都不會游泳,前陣子掉到了河里,還是被撿破爛的撈了上來?!崩习逭f著咯咯地笑著,似乎是為了從垃圾堆里撿到了好東西而心情大好。
“他竟然還能掉到河里?!焙喺芤粫r不知道怎么回應老板,只能笑著敷衍過去。
“對了,你之前不是在河邊遇見他的嗎?”
“哦,在那里嗎?那我去找他吧?!焙喺苷f罷,匆匆地離開了回收站,免得失言。
就在他剛走出回收站不久,便被人猛地拉到旁邊的一個橋墩后。簡哲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此人竟然是聶秧。她戴著墨鏡和漁夫帽,像極了微服出巡的明星。
“喂,你在這里干什么?”簡哲問道。
“我才要問你呢,一大早鬼鬼祟祟地出門?!甭櫻聿嬷鼏?。
“我哪里鬼鬼祟祟了?”
“靜姐還在睡覺吧?你沒對他說你出門,關(guān)門時還用鑰匙,一點聲音都沒有?!?p> 因門鎖的關(guān)系,關(guān)門總是有聲音的,但是只要用鑰匙將栓子拉入鎖頭里面,那就可以不發(fā)出聲音關(guān)門。簡哲的確那樣干了,還被聶秧監(jiān)視到了。他無奈地說:“你,將會是個可怕的妻子?!?p> “你才會是個很壞的丈夫呢。這么簡簡單單地就背叛了你的伙伴?!甭櫻頉]好氣地說。
“不,那只是我認為我獨自前來會比較好。我只是想知道他是個怎么樣的人,就是那個貌似是余笙韻的協(xié)助者的人。人多了反而會被懷疑?!?p> “那你也得跟我說好呀,做錯事沒有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要坦白?!?p> “等一下。這感覺,怎么好像說得好像我出了軌似的?”
“呲……”聶秧突然笑了出聲,她說:“終于被你發(fā)現(xiàn)了?!?p> “好了,好了。我得去做正事了,你可別跟來?!焙喺軣o奈地說。由于兩人本來就如兄弟手足,簡哲一點不好意思的感覺都沒有。
“呃,我遠遠看著還行吧?”聶秧說著抓住了簡哲的手臂。
“好吧,你的腦袋可別露出來。”
回收站老板說的河邊其實是一條小河涌,兩三米寬,看上去水還很淺且輕緩。
前陣子有領(lǐng)導視察,便突擊清理了一下,現(xiàn)在河里的水基本沒有發(fā)出臭味。能在這樣的河里溺水,簡哲覺得郝明實在匪夷所思。
這條河從高架橋的一邊流過,從高架橋的兩個橋墩之間穿過,流向橋的另外一邊。上游有一條帶有石凳的小道,旁邊種了一些樹和杜鵑花,環(huán)境要比下游要好。因此,簡哲推斷郝明應該會在上游。
他讓聶秧遠遠地跟著,自己便逆流而上。果然,一個瘦小的男人坐在一張石凳上,外形符合瀾宇對郝明的描述。簡哲悄悄靠近,問道:“你是個思想家嗎?”
郝明猛然抬頭,有點錯愕地看著簡哲,然后咧嘴笑了起來。他的牙齒又白又整齊,與他隨便邋遢的外表相距甚遠。
“思想家?我?我可是回收站的守夜人?!焙旅髡f著哈哈大笑著,爽朗的笑聲遠揚,甚至傳到了躲在遠處的聶秧耳中。
“那不是正好?守夜人的工作很清閑吧,有大把時間可以思考?!?p> “嗯?你這個推測好像挺合乎邏輯。你是個學生?”郝明笑著說。
“是的?!?p> “那你肯定是個成績很好的學生,而且很有前途?!?p> “我姑且認為你這個推測也很合乎邏輯,不過為什么呢?”簡哲問。
“這里靠近回收站,人不多。但是每天都有幾十人從我面前經(jīng)過,從來沒有一個人停下來,也沒有一個人會對我說話。對于他們來說,我根本不存在。你與眾不同,也很可能會是個思想家?!焙旅髡f著又哈哈地笑了起來,仿佛思想家本來就是一個滑稽的詞匯。
“看來你也有不堪的過去。”
“過去在哪里?過去并不存在,不是嗎?”郝明說著抬頭看著天空,陽光灑在消瘦的臉龐上,使其豐滿了起來。他沒等簡哲說話,便繼續(xù)說道:“年輕人,別把過去掛在嘴邊。你要親近的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話又說回來,誰能去親近過去呢?無論你怎么死纏爛打,它都會毫不動搖地離你遠去?!?p> “可是,我們會想?!焙喺苷f,“想我們的過去,想我們做過的錯事、罪過?!?p> “后悔,哈哈?!焙旅髡f,“我當時應該如何如何,我那時不該怎樣怎樣。這些只能抽象地存在于你的腦中,只要不去想,什么都沒有。”
“如果我們傷害了別人,大概不能輕易釋懷吧。”
“的確是這樣的,的確……”
簡哲本來以為郝明會因此陷入沉思,但是他卻沒有,就好像自己從未傷害過人一樣。他又露出了潔白的牙齒,說:“一個守夜人,對別人的傷害最小,不是嗎?一個職場人要向上爬,想方設(shè)法討好上司,無意之中就傷害了其他同樣努力工作的人。有些人甚至能坑蒙拐騙,給同事穿小鞋。我不愿意做這樣的人,就來到了這里。”
“高尚的人一般更加接近精神意義上的人。”
“多謝你的贊賞,路人小弟?!焙旅髡f罷又笑了一下,起身就往自己的“家”走去。
簡哲若是跟去,那就有點可疑了。他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就是想要初步了解一下郝明這個人。結(jié)果,他竟然不認為郝明是一個會做壞事的人。當初,他和聶秧為隱形人所刻畫的形象是深沉的。但就郝明的表現(xiàn)看,他是有點想法的人,卻并不深沉。
一時間,簡哲很難將這個爽朗的男人與隱形人聯(lián)系在一起。他將自己的觀感告訴了聶秧,聶秧卻并不同意他的話。她說:“靜姐之前來過,肯定讓他提高了警惕。你沒想到他這是在演戲?”
“不,他并沒有在演戲。不過,他是不是隱形人,我還說不準。”
“那好,這回由我去逗一下他?!甭櫻碚f著就擼起了休息,轉(zhuǎn)身向回收站走去。
“后悔。”郝明剛才所說的話突然回響在簡哲的耳邊,仿佛他本人就坐在本來的地方似的。
簡哲一把抓住聶秧的手,猛然將其拉回到了自己的懷里,自己的世界中。這舉動連他自己都沒有料到。事后想起來,簡哲認為自己是被郝明的那句“后悔”所驅(qū)使,使本來理智先行的他反其道而行之,只是當時卻是尷尬至極。
聶秧像極了一只被猛獸逮住的兔子一樣,一動都不敢動,身體還有些輕微的顫抖。而簡哲這時則有些后悔,大腦彷如不存在,不知道如何化解尷尬。他知道自己想要一直與聶秧保持現(xiàn)狀,也知道這并不可能。就像是風箏一樣,如果不將她收入懷里,她終會飛走。
終究有一天,他是要下定決心的,可不能是現(xiàn)在。就在他悔恨自己用力過猛的時候,他看到了遠處的一個人影。
那是郝明!只見那家伙從一個橋墩后冒了出來,向著簡哲豎起了兩只大拇指,仿佛是在說:“好樣的!”
縱使簡哲莫名地有些感動,卻認為這是個好借口。他低聲對聶秧說:“別動,那家伙在那邊偷看……呃,應該說是明擺著看。”
“所以你才這樣?學電視劇那樣裝情侶?”聶秧輕聲問。
“這還用問嗎?”簡哲說。
“那你親我一下,像樣一點?!甭櫻淼穆曇粑⒚畹卦絹碓叫。隙ㄒ彩呛軐擂?。
那時,郝明已經(jīng)掉頭走了,簡哲卻還是在聶秧的臉上親了一下。聶秧又輕聲問:“走了嗎?”
“嗯,轉(zhuǎn)過頭去了?!焙喺苷f著放開了聶秧。
聶秧突然噗嗤地笑了出來,指著簡哲的臉說:“你用的是什么化妝品,把臉畫成了關(guān)二哥?!?p> “喂,還不是你弄的?不要臉的家伙!”
“讓你嘴賤!”聶秧說著狠狠地撞了一下簡哲,轉(zhuǎn)頭就往公路方向跑去。
等兩人回到自己家的時候,蒙靜已經(jīng)在樓下等著他們了。她抄著手對兩人說:“看來,你們是有什么要向我交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