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重華微微停頓,好似正思索如何措辭,片刻之后嘆息一聲:“你雖未拜入我瑤池仙居門下修習(xí)神通法術(shù),卻也隨我讀書多年,怎奈始終不能真正明白書中至理,我實為痛心!”
丹朱太子面色微囧,強笑道:“是學(xué)生資質(zhì)愚鈍,學(xué)問不及老師萬一,雖博覽群書,卻不能悟的通透,讓老師失望了!”
姚重華卻搖頭道:“你并不愚鈍,反而太過聰明,使得機心太重,才把書中諸多金玉良言視作無用,反而沉迷于所謂‘帝王之術(shù)’,玩弄人心,誤入歧途!”
姚重華這番言語卻有些斥責(zé)之意,丹朱太子臉上笑意收斂,沉默了片刻后低聲開口:“學(xué)生身為太子,學(xué)習(xí)帝王之術(shù),日后繼位便可平衡各方勢力,從何治理天下,怎可算歧途?”
姚重華目光平靜,卻不同丹朱太子爭論:“雖為太子,卻并不一定能繼承帝位,我已經(jīng)上書陛下,舉薦夏侯與明年驚蟄,代替陛下主持祭祀大江、渭水兩位水神,以應(yīng)對明年洪澇之災(zāi)?!?p> 丹朱太子終于維持不住平靜,“騰”一下從席上站起,面上火紅一片,對姚重華大叫“我為太子,自然要代父主持大祭,您身為我?guī)?,怎可偏向外人?!?p> 丹朱太子知曉,如果由夏侯姬崇伯代替堯帝主持祭祀,那自己也就永遠喪失了繼承帝位的可能。
國師姚重華對丹朱太子的惱怒并未在意,依舊語氣平和的反問:“代替堯帝陛下主持大祭,一需帝血直系,二需德高足以服眾,你捫心自問,從來到九黎之后到今日,所作所為可能服眾?”
丹朱太子面對老師責(zé)問,終于平靜下來,重新跪坐在席上對姚重華俯身拜道:“我父向來猜忌夏侯姬崇伯,學(xué)生來九黎后所做一切,也只為使夏侯不能獨占大功,使其失掉爭逐帝位的資格而已!”
姚重華語氣已經(jīng)嚴厲起來,喝問道:“九黎自當年涿鹿之戰(zhàn)后便是各蠻族盤踞,可稱化外之地,自夏侯被分封至此,二三十年兢兢業(yè)業(yè)才使其逐漸歸入華夏版圖,此乃拓土之功,因何不能獨占?”
丹朱太子無言以對,只聽姚重華又說:“我?guī)銇泶耍疽馐亲屇阋娮R我華夏之民在這蠻荒之地披荊斬棘是何等艱辛,此次玄冥教攻城,你為堯帝之子,身份尊貴,麾下人脈云集,如能甘心輔佐夏侯退敵,應(yīng)當大有可為,到時候自然聲名遠播!”
丹朱太子張口欲言,被姚重華揮手止住,卻聽姚重華又問:“而你自到此處,便依仗派遣門下遠赴雷澤,聯(lián)系魍魎、窮蟬兩個殺手門派欲要行刺夏侯,又隱隱與玄冥教相通,告知明年洪水將至的消息,助其野心膨脹,從而孤注一擲!你之所為將這九黎境內(nèi)無數(shù)百姓的身家性命置于何地?”
而后姚重華語氣變得森嚴鄭重:“你是否想過,就算九黎城破,夏侯失去爭位資格,那帝位也不會輪到你繼承!”
丹朱太子聞聽此言面色大變,驚問道:“怎會如此!我為太子,舍我其誰?”
姚重華見丹朱面色,終究于心不忍,便解釋道:“你熟讀典籍,自然知曉,昔日顓頊帝年邁,其子窮蟬、魍魎皆不肖,遂傳位于其侄姬俊,是為帝嚳!”
丹朱太子好似被抽走了全身力氣,后仰跌坐。
姚重華又說:“我已命蕭君玉將盤踞在九黎城中心懷不軌之人都殺了,往來書信也都焚毀,算是為你留了顏面,你今后便安心讀書治學(xué)吧!”
丹朱太子聽了此言,眼中又忍不住閃爍出些光亮來。
姚重華靜坐片刻,也不去看對面的丹朱太子,長吁一口氣,像是對丹朱太子,又像是自言自語地問道:“我人族自女媧造人至今,尚不足萬年,為何能占據(jù)大荒九洲之中富碩之地?”
太子丹朱不知如何作答,姚重華卻自顧自地言說下去:“原因無他,唯歷代人皇披荊斬棘而已!女媧造人,我人族初時蒙昧無知,同山種獼猴無異,即無筋肉之強,又無爪牙之力,數(shù)千年懵懵懂懂,淪為各族血食……”
姚重華雙瞳之中目光悠遠,好似陷入久遠的回憶之中:“直至有巢氏出,我人族才擺脫淪為肉食的命運,后又有燧人氏鉆木取火,伏羲氏演八卦、定人倫,神農(nóng)氏嘗百草,植五谷,我人族才日益繁衍壯大!”
“后來炎黃二帝斬蚩尤與涿鹿,炎帝退位,黃帝帶領(lǐng)眾人披堅執(zhí)銳,掃蕩天下,將大荒之中羽人、鮫人、獨目人、夸父族人等諸多異族驅(qū)逐至邊陲之地,才有今日廣闊疆域,而后確立帝制,使我華夏為中央正統(tǒng)!正因軒轅黃帝有定鼎中原之功,帝位才一直在黃帝血脈中傳承。”
姚重華說到此處,閉口良久,雙目灼灼望向丹朱太子:“但你看自黃帝建制至今,千年以來何人繼承帝位是靠陰謀詭計得來?帝位之爭需得堂堂正正才能服眾,若我人族之帝能靠謀算爭得,此例一開,那我人族可還有前路?”
丹朱太子此時已經(jīng)面色煞白,俯身道:“學(xué)生知錯,望老師念及多年情分,助我一助!”
姚重華沉默良久,搖頭嘆道:“非是我不愿助你,你雖是帝血直系,但自動了詭詐之念的那一刻起,便將機會拱手于人了!帝位與你而言,是權(quán)柄,與賢明之人而言卻是責(zé)任!我來問你,你若為帝,可能帶領(lǐng)我人族更上一層,與諸神魔爭鋒?”
丹朱太子冷汗琳琳,喃喃道:“與神魔爭鋒,這怎么可能……”而后又忍不住猙獰大叫:“我不能!難道那夏侯姬崇伯便能?”
姚重華語氣此時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淡,開口道:“夏侯或許不能,但他年邁后,如我人族有大賢者出,夏侯定會退位讓賢!如此我人族一代一代勵精圖治,總有傲視神魔的那一天!若你繼承帝位,能甘心將權(quán)柄禪讓與他人否?”
此時一股大風(fēng)吹入水榭之中,對坐的兩人衣衫飄飛。
丹朱太子無言,念頭轉(zhuǎn)動了片刻,開口道:“我父一向猜忌夏侯,斷不會讓他繼承帝位!”
姚重華語氣倒是波瀾不驚:“陛下乃仁圣之君,豈會因猜忌之心而不顧我人族大局?須知我人族帝位傳承,多有禪讓與大賢、大功之人的先例!”
丹朱太子張口欲言,卻不知從何說起,又突然想到些什么,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喃喃道:“我曾夢遇天神,得其指點……”
剛說到此處,姚重華卻勃然大怒起來,自席上起身:“我人族帝位豈容天神染指?你隨我讀書多年,可曾想過當年顓頊帝因何要絕地天通,使人間和神界斷了來往?當年窮蟬、魍魎兩位王子也是夢遇天神,得其指點,招攬門客相互刺殺,終被顓頊帝所棄,而今雷澤之地,兩位王子門客后人仍然沉溺在無休止的廝殺之中!”而后便拂袖轉(zhuǎn)身離開水榭。
姚重華一襲青衫的背影穿過了連廊,漸漸被翠竹遮蔽住,又有聲音遠遠傳來:“今后你便在這閑逸居中隱居讀書,終生不得再回中原!”
丹朱太子跌坐席上,雙目無神,過了良久,面上又顯出猙獰之色來,恨聲說道:“夏侯若想有資格爭帝,也得那玄華弟子順利斬了九嬰才行!此時言勝負尚為之過早!”雙手按在琴弦上,忍不住緩緩用力,“咚”一聲,琴弦繃斷了兩三根。
丹朱太子手指被琴弦劃破,鮮血滴落在桐木琴身上漸漸散開。
丹朱太子身后那名秀麗的苗疆侍女緩緩走來,彎腰跪坐,從身后輕輕抱住丹朱太子。
“香兒,我此刻怕是眾叛親離了,你也會離我而去嗎?”
丹朱太子聲音嘶啞,用手緊緊抓住侍女的手腕,開口問道。
那苗疆女子紅了眼眶,淚水一滴一滴撒落下來,輕輕搖頭:“我雖是出身魍魎派的刺客,卻承蒙公子不棄收為侍妾,自然是要同公子相守一生!”
香兒說完這句話,目光就漸漸變得堅定起來。
九黎城外,隱隱傳來九嬰的怪吼之聲,如嬰兒夜啼,刺耳難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