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弦有千千結(jié)

　　老夫人坐在窗畔，日光透窗映入屋內(nèi)，如輕紗一般籠著她，她臉上神情畫角一時(shí)看不甚清。

　　但她說的話，卻狠絕如刀。

　　她和阿娘日日伏妖，怎么在這些人眼里，反倒成了妖，就因?yàn)榘⒛锛藿o了阿爹？

　　畫角心頭升起一股悲憤，不是為她，而是為阿娘。她目光流轉(zhuǎn)，看到室內(nèi)眾人臉上神情不一，但大多都是帶著一絲嘲諷。

　　廣袖之下，她慢慢握起了拳。

　　伏妖琵琶千結(jié)大多時(shí)候都在休眠，這會兒似乎被她的情緒感染，竟然醒了過來。千結(jié)自行弦音輕顫，發(fā)出一聲悠長低沉的輕響。

　　剎那間，空氣中氣流波動，宛如海浪翻涌一般。

　　每個(gè)人都受到了這股氣流的沖擊，一時(shí)分不清自己是聽到一聲樂音，還是風(fēng)的悲鳴。

　　眾人唬了一跳，茫然四顧。

　　“方才怎么回事，哪里來的琴音？”老夫人原本正在氣頭上，怒聲問道。

　　“不曉得?。∥液孟袷潜煌屏艘幌乱话??！编嵒莸吐暤馈?p>　　“聽上去似乎是琵琶弦動。”鄭敏疑惑地說道。

　　畫角在裊裊消散的弦音中輕笑：“祖母，你見過真正的妖嗎？你想不想見一見真正的妖？”

　　老夫人一臉驚懼：“胡說什么，世上哪里有妖？”

　　老夫人沒見過妖，也不信世上有妖，但卻污蔑阿娘和她是妖。

　　“那你為何說阿娘和我是妖？”畫角蹙眉問道。

　　老夫人漠然一笑：“我是說你娘用那些妖孽的手段勾了我兒，你不是一向聰慧嗎，怎就聽不懂了？”

　　畫角氣笑了。

　　她日日伏妖，還當(dāng)老夫人真以為阿娘和她是妖，倘若如此，倒也情有可原。

　　畢竟，人不會接納妖。

　　原來并不是。

　　雪袖一直跟在畫角身側(cè)，自進(jìn)屋就一直在扯她的衣袖，生怕她今日再鬧事。然而，聽到老夫人這句話，畫角還未曾發(fā)火，雪袖卻忍不住了，大著膽子說道：“我們主母是極好的人，她溫柔善良，值得郞主珍愛?！?p>　　老夫人斜睨了雪袖一眼。

　　徐嬤嬤忙高聲叱責(zé)：“你一個(gè)奴婢，主子說話，何時(shí)輪到你插嘴了？”

　　畫角低眸望了雪袖一眼，輕輕笑了笑，低聲道：“沒事?！?p>　　不知為何，她心頭的悲憤忽然就煙消云散了。

　　人往往對在意的人才會生氣，不在意的人如何看你，你自然不會放在心上，又怎會惱恨悲憤？

　　畫角忽然就覺得放下了。

　　“祖母，我今日來，便是想問你方才的話，如今得了回話，日后我也不會再來西府。我阿爹也已故去，從此往后，咱們就算徹底斷了關(guān)系?！?p>　　老夫人眸中閃過一絲詫異，望著畫角沒言語。

　　“東府的宅院，是我阿爹一手置辦的，與西府沒有一點(diǎn)干系。祖母既不當(dāng)我是孫女，自然不必為我憂心，典賣府邸為我攢嫁妝之事，就不勞祖母了?！?p>　　“那我便告退了，老——夫——人?！碑嫿且蛔忠痪湔f道。

　　她轉(zhuǎn)身向門外走去，臨去前，她瞥了眼屋內(nèi)光禿禿的多寶格，勾唇笑了笑：“老夫人，怎地這幾年你沒有置辦珍玩瓷器？”

　　她向來祖母長祖母短喊慣了，這會兒一句一個(gè)老夫人，倒讓老夫人有些悵然若失，一時(shí)沒聽清她問什么。

　　徐嬤嬤接過話頭：“老夫人這些年喜好侍弄蔬木，好久不曾添置這些物件了。”

　　畫角笑了笑，沒有言語，邁過門檻，裙角飄揚(yáng)很快去得遠(yuǎn)了。

　　老夫人冷哼一聲松了一口氣，一名婢女忙上前為老夫人捶背。

　　王氏上前低聲規(guī)勸道：“母親，您消消氣，她終歸是原弟的骨肉，要我說，不如……”

　　老夫人一挑眉，抬手道：“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此事我也思量過。只是，過了仲夏便是太子妃大選了，以我們鄭家的門楣，敏兒必在參選之列。倘若此時(shí)認(rèn)回那丫頭，以她的性子，倘若做出些敗壞名聲的事兒，沒得連累了敏兒?！?p>　　王氏輕輕嘆息一聲：“我曉得了。不過，聽聞她外祖家全家都遭了難，如今她孤苦伶仃的?！?p>　　老夫人垂了眼，緩緩說道：“我瞧她一人過得倒也自在?！?p>　　話音方落，只聽得室內(nèi)一聲爆響。

　　眾人驚呼一聲，聽聲音是來自于墻角處的柜子。

　　老夫人忙吩咐婢女打開柜門，只見方才藏到里面的瓷瓶珍玩皆碎成了齏粉，連黏粘都不能。

　　“這天殺的，定是她干的。”老夫人一聲怒喝，“莫讓她跑了，我今兒非扒了她的皮不可?！?p>　　“祖……祖母，這可如何是好？”鄭敏這會兒曉得怕了，“我方才那么說她，會不會我的頭發(fā)……”

　　鄭敏話音方落，綰發(fā)的簪子忽然掉落在地，滿頭烏發(fā)瞬間披瀉而下。

　　鄭敏嚇得尖叫一聲。

　　王氏沉吟片刻，攔住老夫人：“母親，您莫沖動。這件事，不如交由天樞司?！?p>　　老夫人一愣，遲疑地問道：“你是說，讓天樞司去抓她？”

　　王氏搖頭：“倒也不是。我們不如派人去天樞司稟告此事，就說，東府那丫頭有些不尋常。母親這瓷器總不會無緣無故裂開，且讓天樞司過來查一查，若真是那丫頭做的，也好讓天樞司震懾一下那丫頭，免得她對敏兒下手?！?p>　　老夫人望了眼鄭敏的一頭秀發(fā)，終究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

　　回到府中，畫角以歇息為由，特意將雪袖支了出去。

　　她張開手，手心處亮光一閃，伏妖琵琶千結(jié)便出現(xiàn)在手中。

　　近日她一直待在繞梁閣，因生怕虞太傾認(rèn)出她，是以并未將琵琶簪在發(fā)髻上。

　　畫角望著琵琶，輕嘆一聲：“你為何如此不聽話，都說了再無干系了，你為何還碎了她的珍玩？”

　　伏妖琵琶的琴弦震了震，突然自她掌中飛了起來，繞著室內(nèi)盤旋了幾圈，突然，一道白光閃過，一只白毛耳鼠拍打著尾巴懸浮在空中。

　　它的尾巴展開宛若鳥翼，扇動時(shí)帶起一陣風(fēng)，撩起了畫角額前一綹碎發(fā)。

　　“人家就是氣不過嘛！”耳鼠的尾巴如折扇般收斂，肥胖的身子滑翔到畫角面前的桌案上。

　　它瞪著黑幽幽的圓眼睛，鼓著腮幫，一臉怨氣地說道：“誰讓她欺負(fù)你呢，不過，我罰了她，你明明也很高興嘛！”

　　這是伏妖琵琶的器靈千結(jié)，四年前本該修成人身，不知為何卻修成了耳鼠。據(jù)它自己說，是在凝成形那一瞬掉到了一窩耳鼠堆里，所見皆是耳鼠，因此便凝成了耳鼠身。

　　畫角覺得甚是奇怪，耳鼠如今也算是珍稀的獸，她平日里想見都見不到，千結(jié)與她形影不離，又是怎么掉到耳鼠窩里的，她怎地不曉得？

　　千結(jié)的日常就是酣眠，無事時(shí)一般是喚不醒它的。

　　畫角瞪了千結(jié)一眼：“高興是高興，只怕這回我會有些麻煩?！?p>　　千結(jié)不屑地說道：“能有什么麻煩，你喚醒我就是了，讓我殺她們個(gè)天翻地覆?！?p>　　畫角捏了捏它圓滾滾的臉蛋，問道：“我只怕喚不醒你?！?p>　　“哪有，你要有喪命之險(xiǎn)，我還是能醒的?！鼻ЫY(jié)一面說一面打了個(gè)哈欠，揉了揉眼睛，“你說，到底是什么麻煩？”

　　畫角蹙眉：“我猜她們會讓天樞司來查看，如此也好，我總覺得西府似乎有些不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