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鮭不知時
烈日、燥熱的空氣、單調(diào)且不知何時才會停歇的蟬鳴、澄澈無云的天空,以及懨懨地沒有絲毫搖動的樹。
這一切的要素,都十分明晰的昭示著一個事實。
今天并不適宜外出。
況且與其他番隊相比,四番隊的訓(xùn)練場向來是要冷清不少的。
畢竟作為醫(yī)療救護(hù)部隊的四番隊并不會承擔(dān)戰(zhàn)斗任務(wù),基本上是不會使用這個訓(xùn)練場的。硬要說的話,這里更像是給在四番隊休養(yǎng)的其余番隊隊士復(fù)健的場所。
話雖如此,只需要稍微處理一下的輕傷者沒必要在這里靜養(yǎng)。而重傷到難以在短時間內(nèi)出院的人,想必也不會被允許隨意走動。
因此,這與其他番隊相比小上了不少的訓(xùn)練場的象征意義實際上是遠(yuǎn)大于實際意義的。
不過,就在這樣的天氣之下,這長久以來都無人問津的訓(xùn)練場中此刻正有二人活躍著。
將瘦弱的身軀隱藏在寬大衣衫中的少年搖晃著,看上去頗為吃力的站在練習(xí)場的一端。正午的日光頗為放肆的灑落,將他的影子抹得一干二凈。
“呼......”
在這種天氣里,用黑色的長袍把自己包裹起來實在不是什么好主意。不過相比較于因為被陽光灼傷了皮膚而麻煩別人一趟,他覺得流點汗也不是什么難以接受的事情。
這樣思考著,少年活動著因為繃帶的束縛而有些僵硬的手指,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緋道時不知,被某個人給予了這樣名字——緋道是他過去曾經(jīng)居住著的流魂街東78區(qū)的名字——的少年向前伸出了被繃帶包裹著右手。那是一只格外纖細(xì)的手,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斷。
“破道之四——”
他瞇了瞇隱藏在兜帽和遮住大半張臉的高聳衣領(lǐng)中的渾濁眸子。瞄準(zhǔn)練習(xí)場另一側(cè)的靶子,對于視力衰退的他可算不上是簡單的事。
掌心向上,食指中指伸直指向靶子的紅心——雖然在他看來,那明艷的紅心與外側(cè)的幾圈紅線幾乎要糊成了一團(tuán)。
“白雷。”
如是吐出破道的名字,一道纖細(xì)的雷光便從他的指尖綻放而出,在靶子的左上方烙下一片焦黑。
他來到瀞靈廷已經(jīng)有一個月有余了——雖然之前大部分的時間里都是在四番隊的隊舍里休養(yǎng),實際在這里活動的時間還不到一個星期——但這樣的經(jīng)歷實在是讓他沒有什么實感。
緋道時不知自認(rèn)是沒什么價值的,死了也無所謂的小角色。沒有家人,沒有友人,沒有愛人,沒有目標(biāo),沒有愿望。一無所有,一無所得。
身體脆弱得像個精致的瓷器,皮膚會被陽光灼傷,骨骼只要稍微用力就會折斷,嗅覺和味覺完全失靈,雙眼渾濁什么都看不清,一點灰塵就能讓他呼吸困難??梢哉f與他相比,緋道區(qū)那些被打斷了腿,只能靠乞討為生的人都算得上是健全。
但是,他活了下來。在那連最骯臟的流浪漢都不愿踏足的垃圾堆里,比很多比他健康得多的人活得還久。
緋道時不知,就這樣連他自己都感覺莫名其妙的活了下來。
不過,這些都無所謂。畢竟時不知從未有過什么期望,只是覺得自己還沒死,就稍微掙扎一下罷了。
直到,那一天。
兩個衣著光鮮,看起來像是什么了不起的大角色的人來到了他的面前,向他伸出了手。問他‘要跟我走嗎?你這家伙看上去還蠻有骨氣的。’
來到瀞靈廷好一陣子之后,他才知道那兩個人是‘死神’。而且在死神中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角色。
仔細(xì)想想,自己哪來的什么骨氣啊。只是條不知道該在什么時候去死的病狗罷了。
如此嗤笑著嘲諷著自己,時不知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那個人他看走眼了。
“七分。有進(jìn)步哦,白癡鮭魚君。”
這樣平靜又透露出些許慵懶的聲音打斷了時不知的沉思。
白癡鮭魚,會這樣稱呼他的人這世界上也只有一個。
如此哀嘆著,時不知轉(zhuǎn)過頭,瞇起眼睛看著訓(xùn)練場邊緣的廊道。
在他視線的盡頭,一名背著背袋,戴著無框眼鏡的少女正把雙手搭在額前作棚狀,‘眺望’著‘遙遠(yuǎn)’的標(biāo)靶————那其中的嘲諷意味實在是過于濃重了。
在她身旁,幾塊由鬼道生成的冰塊正漂浮著,以對抗這沉悶而燥熱的天氣。
“又偏了嗎?!?p> 而時不知則對少女那頗具攻擊性的言行毫不在意,只是有些苦惱的皺了皺眉。
御神樂知留耶,這便是少女的名字。
身為四番隊隊士的她,也是時不知這一個多月以來的‘監(jiān)護(hù)人’。在經(jīng)過了以稱不上短暫的相處之后,時不知已經(jīng)對少女的性格有了相當(dāng)清晰的認(rèn)知。
工作認(rèn)真負(fù)責(zé),率直而又不愿變通。雖然本質(zhì)上并不算刻薄,但嘴巴確實很毒,說話非常喜歡戳人痛腳。
而像剛剛那種程度的毒舌,在時不知看來已經(jīng)算是相當(dāng)清爽的了——況且,一直在給她添麻煩的人就是自己,時不知自認(rèn)也沒有什么還嘴的立場。嘛,雖然也有自己不善言辭,就算想要回?fù)粢沧霾坏降囊蛩鼐褪橇恕?p> “嘛,倒也不用這樣妄自菲薄啦。以你的狀態(tài)來說,短短一周之內(nèi)能夠做到這種程度已經(jīng)是相當(dāng)了不起的事咯。嗯,你大可挺起胸膛為此自豪一下?!?p> 聽到了時不知的自言自語,知留耶倒也沒有繼續(xù)譏諷下去。她晃了晃頭,試圖驅(qū)散夏日那悶熱的空氣所帶來的疲倦感,然后把雙手撐在欄桿上,從廊道中探出了身子。
老實說,作為時不知現(xiàn)階段的‘老師’,知留耶其實也有些驚訝。
白雷這一破道的優(yōu)勢是速度和雷電系破道所具有的麻痹效果,作為最低序列破道之一的威力很難讓人抱有什么期待。而經(jīng)由時不知之手所施展出的這一道雷光在靶子上留下的痕跡,從威力而言已經(jīng)是相當(dāng)優(yōu)秀了。
要知道,自打她為了給成天躺在床上的時不知打發(fā)時間而隨口提了幾句鬼道的原理至今,也才不過一周的時間而已。
至于偏折的問題......
“等你身體好些之后,我?guī)闳ヅ湟桓毖坨R就好了。”
御神樂知留耶饒有興致的歪了歪頭,很顯然,她對時不知的鬼道天賦十分看好。
少女那頭銀灰色的及耳短發(fā)在正午那熾烈的陽光下顯得格外醒目,即便是時不知也能十分輕易的捕捉到其存在。
“眼鏡嗎...嗯......”
聽到知留耶的話,時不知在腦海中搜尋了一下這些天來學(xué)習(xí)到的知識,然后在腦海中勾勒出了知留耶那無框眼鏡的模樣————直到兩周之后,被帶去眼鏡店的時候他才知道所謂的眼鏡不是只有知留耶戴著的那一種款式。也是在那時,他理解了窘迫這一種情感。
而看時不知在那邊發(fā)愣,知留耶大抵也猜到了他正在思考什么是眼鏡。旋即輕嘆了一聲,深感自己要教給他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不過一想到時不知過去是在流魂街最后幾區(qū)的垃圾堆里勉強(qiáng)求生的,一切又都沒那么難以接受了。
他都那么慘了,姑且對他寬容一點也沒什么——在心中如此對自己說的知留耶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臉,然后開口呼喚了起來。
“我說啊,你還想在這見鬼的天氣里站到什么時候啊?過來休息一會兒,省得我還得把你抬回去。”
“唔...我再稍微練習(xí)一下也——咳啊————”
下意識如此回答著的時不知張了張嘴,然后忽然猛烈地咳嗽了起來。
“既然有哮喘就別逞強(qiáng)啊,白癡鮭魚?!?p> 看到咳到顫抖的時不知,知留耶苦惱的皺起了眉頭,雙手一撐,十分靈巧的翻身越過欄桿沖進(jìn)練習(xí)場地中。
“你這介于快死了和還死不了之間的半吊子就給我老老實實的聽話,不要老是給我添麻煩啊?!?p> 這樣抱怨著,少女推了推有些滑落的眼鏡,而后熟練的掏出一瓶噴霧,把噴口塞進(jìn)時不知的口中。
“————哈啊......”
深深的吸了幾口噴霧,時不知才勉強(qiáng)回過氣來。很顯然,此時他完全沒有回答知留耶抱怨的余力了。那嗓子被撕開的感覺實在是過于痛苦,在經(jīng)歷了一個多月的休養(yǎng)后的他已經(jīng)很難再像過去那樣無視掉這種感受了。
不得不說,這也是某種‘幸福的苦惱’吧。
“我已經(jīng)開始后悔教你鬼道了。”
知留耶苦著臉架住了時不知的肩膀,小心翼翼的將他拖到廊道的陰影之中————雖然時不知要比她稍微高上一點,但長久以來的虛弱導(dǎo)致他的體重還不到知留耶的三分之二。自然,讓知留耶如此束手束腳的并非時不知的體重,而是他那脆弱的身體。
給時不知接骨可是相當(dāng)麻煩的工作,知留耶寧可在現(xiàn)在多花費些精力也不想再做第二...第十四回了。
“所以,你這么拼命是為了什么啊。”
大約在二人身旁那用于降溫的冰塊更迭了三次之后,單臂抱著雙腿蜷縮在一旁,另一只手翻動著小冊子的知留耶向身旁正望著棚頂發(fā)呆的時不知如是問道。
“拼命?有嗎?在我出身的那地方,不做到這種程度的話是活不下去的。”
癱成大字型的時不知似乎有些困擾的沉默了片刻,隨即木著臉如此回答了少女的問題。
“雖然我躲著的那個垃圾堆是誰都不愿意去的地方,但總歸還是有些還沒咽氣的廢人被扔到那里————啊,雖然很難說我和那些只是被打斷了骨頭之類的人哪邊更像是廢人就是了。總之,為了搶那一口救命的水,我也得跟他們打上一架來著?!?p> “所以你被送過來的時候才是那副樣子?”
聽著時不知那沙啞的聲音,知留耶抬起手,按在他的眉心上輕柔的揉動著。她回想著初次見到時不知時對方那凄慘的樣子,稍微有些理解了流魂街最外區(qū)究竟是怎樣一個水深火熱的地方。
生活在尸魂界的居民,實際上并不需要進(jìn)食,只要依靠單純的水便能夠維持生命。而連一口維生的水都需要拼命去搶的區(qū)域,實在是令知留耶難以想象。
況且,時不知過去所棲身的地方還是垃圾堆。而那種地方的水究竟會是什么樣子的,恐怕除了時不知以外也沒人能知道了————雖然從時不知那完全失靈的味覺和被刺激性氣體損傷到難以恢復(fù)的視力大概也能猜出一二了。
“真是辛苦的生存方式啊?!?p> “是嗎...在你看來是這樣啊。”
時不知閉上了有些干澀的雙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我倒是覺得很輕松來著。畢竟除了這條命以外什么都沒有嘛,所以只要...唔,那個詞怎么說來著?隨波逐流?隨遇而安?啊,總之什么都不需要考慮,只要接受遭遇的一切就好了,這種活法也能算上辛苦嗎。”
“欸,是啊。簡直是讓人窒息的艱辛生活呢。尤其是你還是只能靠著這么一副破破爛爛的身體,我完全無法想象啊?!?p> “哈...對我來說,到了這里的生活才更有壓力了呢?!?p> 時不知無法理解知留耶話語中蘊含著的情感,就像他無法理解她的話語,無法理解她此時的動作一樣。
說到底,無論是所謂‘輕松的活法’還是這種突如其來的善意都是時不知未曾體驗過的東西。既然是從未知曉的事物,也談不上什么理解。
“那位大人給了我住的地方、給了我雖然吃不出味道,但看起來就很貴的食物、還帶我來這里治了病。這些恩情,都是貨真價實的......就算是像我這種人也能夠明白,這是賠上我這條連污跡都算不上的命都難以償還的絕大的恩惠。老實說,這已經(jīng)是讓我感到心驚肉跳的程度了?!?p> “那家伙,其實壓根就沒考慮過這些事吧。他只是單純的隨著自己的心意,做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而已?!?p> 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樣,知留耶仰起頭,這樣喃喃自語著。
“你若是換一天見到他,或許會被他直接殺掉呢?!?p> “原來如此......隨心所欲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這就是你所說的那種輕松的活法嗎?”
而時不知則完全不在意知留耶說的那種他被殺的可能性————實際上以他過去的經(jīng)歷而言,或許死了反而是一種解脫————反倒是對于將他帶回瀞靈廷的人的行事風(fēng)格頗為感興趣。
“是啊,如果真的能像他那樣的話一定會很輕松吧。所以,你有什么想要做的事嗎?”
被時不知那不合時宜的問題拉回了注意力的知留耶深感無奈的嘆了口氣。她總覺得自己像是在教導(dǎo)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一樣。不過仔細(xì)想來,時不知跟那樣的孩子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我,想要有骨氣的活下去?!?p> 驀的,時不知的腦海中閃過了那個人對他說的話。
“哈啊...我就知道?!?p> 這一刻,知留耶深切的認(rèn)識到了一點————緋道時不知確實是一個既單純又執(zhí)拗的人。
“放心吧,憑你的鬼道天賦,早晚會有一天能夠成為了不起的大人物的。”
不過,她并不討厭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