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話
晴雯進(jìn)了鐘家,只肯待在庭院,對著鐘丹說:“我的病已經(jīng)好了,打著燈,我現(xiàn)在就開始做衣服?!?p> 鐘丹早叫狗兒回了房歇息,這里只有拿著燈籠的畫眉,他對著畫眉道:“今夜風(fēng)冷,去房間拿兩個披肩,一個毯子來,你陪著她?!?p> 畫眉有點(diǎn)不滿了:“老爺,這外面風(fēng)可冷了,您該叫那兩個新來的丫鬟來?!?p> “你說你都是要當(dāng)姨娘的人了,怎么還那么不曉事?那兩個丫鬟剛來,毛手毛腳,常人都說賢內(nèi)助,她身上要織的那件衣服要花上好幾千兩銀子,這可都是真金白銀,你不得替你親老公看好了?那剩下的錢可有你用的。”
鐘丹這話利益和畫餅參半,聽得畫眉很是受用,立馬去房間找兩個披肩和毯子。
晴雯也不知道他倆說了些什么,也無心聽,只是問道:“那衣服上繡些什么?”
鐘丹:“我知道你是有名的巧手,花樣你看著辦,是給老人家祝壽用的,我有一首詩要你繡在上面,我先念一遍,可不許你外傳?!?p> 心里禱告了一聲老佛爺莫怪后,只聽他念道:“世間爹媽情最真,淚血溶入兒女身。殫竭心力終為子,可憐天下父母心!”
晴雯一聽還沒覺得什么,那畫眉已經(jīng)拿著披肩和毯子出來了。
鐘丹說了一句:“你要是忘了,她身上有字條,你看就是了。”后,便上樓安歇去了,從來沒心沒肺,他是沾了枕頭就睡。
畫眉看著燈火前專心縫線的晴雯,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心里疑惑道:“這樣的人物怎么叫賈府給趕出來了?”
晴雯織了一會兒,就對著畫眉道:“把那字條拿來,我要看?!彼囆g(shù)家總要搞清楚作品的主題,更何況指定了詩文。
畫眉把放在袖子里面的字條拿出,晴雯看了,往事瞬間涌上心頭,酸甜苦辣從眼睛奪眶而出,哭著喊起了娘。
“姑娘,別哭了,日子還長著呢?!碑嬅加行┦肿銦o措。
“怎么,許你們個個花好月圓,就不許我哭,好容易有個待我好的姑娘,又被我害死了,老太太也不要我了。”說著,哭得更厲害了。
畫眉腦筋一轉(zhuǎn),道:“你們賈府的老太君,是有名的心善,絕不會做這樣的事情,你細(xì)想想,沒準(zhǔn)是別人假傳圣旨呢?”別說,她還真是有點(diǎn)聰明。
晴雯剛剛也是心哀之極,沒有來得及細(xì)想,這下還真不哭了,嘆氣道:“我死了倒也干凈,偏偏把月見害死了,我對不起她?!睂τ谠乱姷乃溃琏┯幸环堇⒕卧谏砩?。
“說什么死不死的,該死的自然不是你,賈府里面有該死的人,早知道他們手黑!”對于月見的死,畫眉也是頗為憤怒的。
晴雯本來還跟著要敵愾一下,但聽了畫眉這句話,倒起了維護(hù)之心“賈府也不都這樣的,老太太的心就好,寶二爺也是個好人,只是不敢爭。”
聽到這里,畫眉也起了好奇心,道:“姑娘,我是聽說過你們府上寶二爺?shù)氖虑?,銜玉而生可是真的??
晴雯道:“自然是真的,你不信?”
“原先我也不信,但是三年以前,我們家老爺差點(diǎn)病死以后,我就信了。”
“哦,你們家老爺還有這樁事情?”
畫眉開始回憶道:“是這樣的,三年以前我們家老爺生了一場大病,把我們老太爺急了半死,有一天來了瘋瘋癲癲的一僧一道,看了我們老爺?shù)臉幼樱炊B聲了三聲‘造化’。”
“我好像聽林姑娘說過,她小時候也有瘋瘋癲癲的一僧一道說要帶她出家嘞,想是同樣的一對?”
“沒準(zhǔn)呢,這事情也就邪了,老爺醒了以后,竟然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我們老太爺反倒是一病不起,死了?!?p> 聽了這里,晴雯問道:“你覺得是變了好,還是不變了好?”
畫眉蹙眉道:“難說,我們老爺之前就是個孩子,可現(xiàn)在感覺比我都大了,懂得多,曉得事,有什么不好的?”
只聽晴雯喃喃道“希望寶二爺早日改了吧,他這個性子實(shí)在不是個禁得了事的?!?
“又提那位寶二爺,這些日子來,他竟然也不來看你,可見也是個薄情的?!?
晴雯還想辯解兩句,說些什么“我是女兒癆”,但最終還是垂下了頭。都知道女兒癆是不治之癥,為什么鐘家敢過來,而寶二爺就不過來?她實(shí)在想不出什么說辭來,只好說:“太太管得嚴(yán)?!?
畫眉知道這個管事的,大抵就是要害晴雯的,反而不說話了,對著晴雯道:“你往后就把這里當(dāng)做家,我也大你幾歲,身份也沒多高,要是你愿意,就管我叫聲姐姐。我們老太太是最最心善的?!?p> “姐姐,老太太,是個怎么樣的人?”
畫眉道:“吃齋念佛,待人極好?!?
晴雯只一聽吃齋念佛這四個字,頓時心里就要駭個半死,因?yàn)橥醴蛉司褪沁@樣的人。
畫眉看到晴雯的臉色頓時變了,問道:“妹妹,怎么了?”
“沒什么?!鼻琏?qiáng)顏歡笑了一下,接著去織衣服。
畫眉發(fā)了一會兒呆,又看向晴雯,道:“姑娘,你當(dāng)心,那針都快要刺到手了?!?p> 晴雯這才清醒了,把手縮了起來,畫眉道:“我看你也困了,好歹先睡上一覺,養(yǎng)足了精神,明天再干這個活?!?
一則盛情難卻,二則困意昏沉,晴雯方才由畫眉帶著,睡到了南邊的客房里面,布置自然沒有賈府的奢華,只是個干凈,在晴雯看來,又與別處不同,有點(diǎn)像寶釵姑娘的住處。
“安心,好生睡?!闭f了此話之后,畫眉把門關(guān)上,就往樓上走,一路走,一路想著她今天的禮賢下士的樣子也算有些劉皇叔的風(fēng)采,進(jìn)了房,她是和鐘丹睡在一張床上的,從來如此,只不過這三年卻也是止乎禮的,那拔步床也大,不像公主榻那樣是只能讓人發(fā)情的。
一樣的夜,有人喝花酒,有人睡覺,也有人在吃肉。
宣陽坊,就在東市旁,向來熱鬧,尤其是晚上,鄭朝雖然也有宵禁,但是只是禁止坊間的流動,一個坊里面晚上愛怎么熱鬧怎么熱鬧。
香肉居,神京內(nèi)有名的快活之地,里面多是顯貴,吃肉還在其次,都擁著歌女舞女。
有一桌中的三個人和別處的不同,這三個衣著簡單,只顧吃肉。
“真是狗肉滾三滾,神仙站不穩(wěn)?!闭f這話的,讓人一看就印象深刻,因?yàn)樗拿济珮O淡,就像沒有似的。
“迅哥兒,你這下知道了吧,你的武藝高強(qiáng),是人都服的,但我們這東城,辦事情可就不能硬著來,那些王孫從身上拔下一根毛來,都夠我們這些衙役享用半年的。”這一個面容富態(tài),是個慣拿主意的人,叫做裘祿,拿起一杯酒來。
砰——酒杯碰了,那叫做迅哥兒的人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笑道:“祿哥哥,從前是我不曉得事情,那個時候仗著一身功夫,就好個打抱不平,現(xiàn)在想起來,那就是關(guān)王賣豆腐——人硬貨不硬,聽了哥哥的指點(diǎn),我齊迅才有了今日這樣神仙似的日子,喝酒吃肉,好不快活。”
裘祿笑道:“誰也不是一開始就明白這些事理的,我也是挨了好些個苦,才明白這些事情來,俗話說馬無夜草不肥,這個年頭要發(fā)點(diǎn)財,心不能不黑?!笨粗R迅旁邊那木訥無言,之前還喝酒,此刻連酒也不喝了的毛順,他問道:“順兒,你怎么不吃了?”
毛順這才動了動他那粗粗的眉毛:“我在想明天就要上任的東部尉,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今天是不是早點(diǎn)回去歇了?”
“怕什么!‘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他要辦事離得了咱們?”齊迅拿著酒就來勸。
毛順把酒一喝,只聽裘祿道:“迅哥兒,他說的也有些道理,這新來的鐘大人,不是什么好惹的,有些手段?!?
“哦,哥哥知道他?”
裘祿放下筷子,道:“別的先不說,他爹就是那鐘東樓?!?
聽了這話,毛順好奇道:“莫不是那妻妾成群的鐘東樓?”
“哦,你這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毛順也知道他?”齊迅也好奇了。
毛順聽了,夾了塊肉,放在嘴里,笑道:“我也有些耳聞,這鐘東樓是揚(yáng)州的大鹽商,有五十多房妻妾呢。”
“他竟然也忙的過來?”齊迅有點(diǎn)吃驚。
卻聽到了裘祿哈哈的笑聲,齊迅問道:“哥哥,這是怎么了?”
裘祿道:“我笑這個順兒也是個道聽途說的主?!?
“難不成哥哥見過?”
裘祿捋著胡須道:“想當(dāng)年我跟著陸大人的時候,也曾到鐘家的府邸去過,妻妾個個有姿色,但只有二十七房?!标懘笕耸侵暗囊蝗螙|部尉,現(xiàn)在聽說是在蘇州地方做知縣去了。
看著裘祿一臉淫笑的樣子,齊迅道:“哥哥莫非...”
“是啊,在那平康坊,我有幸跟其中的一位有過那么一晚,實(shí)不相瞞,真是水做的一般?!?
齊迅和毛順都投來艷羨的眼神,不過齊迅卻問道:“這鐘家不是鹽商嗎?怎么讓女人淪落到了這樣的地方。”
裘祿道:“這鐘東樓的確是豪富之家,想當(dāng)年黃河發(fā)災(zāi),他一口氣就捐了三十萬兩,陛下開恩便許了他兒子?xùn)|部尉這個官,不料他這兒子害了一場大病,他找遍了名醫(yī),幾乎散盡了家財?!?
“那這位,莫不是二兒子?”
裘祿笑道:“什么二兒子,就是那個要病死的兒子,這鐘東樓雖說妻妾成群,卻是草盛豆苗稀啊。”
齊迅問道:“哥哥,怎么還說起了詩文,該知道我是個粗人?!?
“女人多,但就他一個獨(dú)苗,要不然也不能叫“丹”嘛!”頓時大笑。
“所以十分寶貝,一日來了瘋瘋癲癲的一僧一道看了這大人一臉,就連聲道“造化”,這快死的人,竟然活了過來,那東樓卻一病不起死了,都說這女人如水,沒錢你是絕留不住的,他死了以后,那些妻妾也就都散了,那位跟我有一夜緣的姑娘,就是其中的一位?!?
“怎么,哥哥,竟然喜歡這別人用過的?”齊迅也葷笑起來。
“一回生二回熟,那女人就是要多用,勝在有經(jīng)驗(yàn)不是?”聽了這話,三人哈哈大笑起來,碰杯痛飲。
“哥哥之前說這大人是個有手段的,什么手段?”
裘祿道:“這位鐘大人自差點(diǎn)病死后,竟然像換了個人似的,將之前還剩的家資攢在一起,一弄二弄,搞了一個人力車,”
齊迅道:“這人力車,竟然是他弄的?”
“是啊,這東城的貴人要體面還不喜歡這個,那西城的富商最喜歡這個,方便,想來這城里面也得有五千多輛的人力車,是他們家的?!?
“哎呦,這可了不得?!?
“還不光這樣,本府太爺知道嗎?”
“雨村老爺?”
“是啊,咱們的府尹正是鐘大人的師父呢。”
齊迅問道:“想來這鐘大人不過一個商人,怎么有這個榮幸?”
“你不知道,本府的賈太爺,原是湖州人氏,一年在杭州鄉(xiāng)試不中,日子困窘,當(dāng)時那鐘東樓正在杭州行商,看中了當(dāng)時還不顯名的太爺,給了他一筆錢,聘他做了私塾老師,后來時來運(yùn)轉(zhuǎn),陛下登基后,點(diǎn)了這雨村老爺當(dāng)翰林,那報喜的匾額爺送到了鐘家?!?
齊迅點(diǎn)頭道:“原來如此,這鐘家也是造化?!?
那原先一直點(diǎn)頭的毛順此刻發(fā)了問:“那今日剛抓住的那個書生怎么辦?”
齊迅道:“明兒讓鐘大人來辦,該怎么說怎么說,那書生是國子監(jiān)的,只是說了那些妖言,我們實(shí)在不好辦,就讓這鐘大人來弄,大樹才招風(fēng),咱們也就不必管這些事情,只領(lǐng)鐘大人的命令就是了?!?
見毛順還像是有問題的,裘祿道:“順兒,你今好不痛快?!?
毛順道:“這雨村老爺,前些日子還是大司馬,降了三級,別不是...”
裘祿道:“你管這些干嗎?神仙打架滿天飛,也是我們這些地上的凡人能操心的?
況且這官場上的升降是向來難說的,我們只遵命,做個鐵打的營盤。”
“受教!”
酒肉在口,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