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三年冬,北方的雪紛紛而下。灤河外,不少是胡人的鐵騎。
嵩山上,紫陽殿內(nèi),五方按五岳各布著黃赤青黑白五色旗幟。黃幟之下,徐應(yīng)天劍眉星目,寸須方口,身上峨冠黑袍,昂然挺立,執(zhí)劍向四座作揖道:“諸位同門,近聞清人韃子進(jìn)犯,屠戮百姓,我等身是武林,就應(yīng)是俠義之道,古話說:‘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武林之人若不如此,那我徐某人便竊以為恥?!睍r四下在座的,按赤青黑白色旗下依次是泰山天樞道長、華山云近天、恒山凈惠師太與衡山莫然,率四門師徒,會在四處。當(dāng)下云近天亦站身說道:“徐師兄的話甚有道理,身在武林,行道俠義,今朝廷不力,邊疆患亂,望諸師兄同心協(xié)力,共拒蠻虜”,天樞道長聽了,拍案而起,說道:“兩位師兄說那里話來?五岳劍派自有之以來,便有‘同氣連枝’的口號,雖受前代挫折,然仍大體尚存,武林地位不下,也不是胡亂的甚么門派可以小覷的!”。徐應(yīng)天大喜而笑,說道:“好,云兄與道長與我同心,師太和莫先生不必再遲疑了吧?”,二派齊聲道:“但聽徐師兄號令”。是夜,眾人都在嵩山后“探山閣”里下住。
次日,五派掌門齊立在望天臺上,四周仍布五旗,從臺至下,階梯三百八十四層,以紅氈鋪著。臺下身著五旗顏色的五派弟子儼然群聚,都按方位站定,臺上設(shè)著青牛烏馬白羊三牲并香爐與巨鼎,當(dāng)下五人歃血盟誓,以敬神明。徐應(yīng)天拔出劍來,青光一現(xiàn),直指蒼穹,朗聲說道:“韃子暴戾,犯我中國,屠我人民,如今是竟想要做起了皇帝來!可嘆官家不爭氣,以至于他滿洲韃子越發(fā)猖狂。近來又進(jìn)犯錦州,我五岳劍派自始以來,便居俠義道之正中,若不能攘除胡賊,匡正國家,豈不教武林蒙羞?更不教后人笑話?是以今日五岳會聚,是欲再就同盟,同力戮賊,安扶國家百姓,清正武林之風(fēng),斯心如此,天地同聽,日月可鑒,有違此誓,人神共憤!”。話音甫畢,五岳弟子擊起五面紅皮大鼓來,恰其時霜重鼓寒,整個嵩山響徹了雄渾低沉的鼓音。
沈陽地處燕山之東,時稱作盛京。遼東大地廣闊無際,漫天皆白。一中軍帳內(nèi),傳來對話:
“呵克蘇,明人那里動靜如何?”一貂皮羊襖,滿臉虬髯的人說道。
“將軍,官軍動作倒不甚要緊,只是中原的武林俠客們倒是……結(jié)連在了一處”
“哦?”
“聽說是嵩山派徐應(yīng)天起的頭,還發(fā)了個什么檄文,現(xiàn)在要勾搭來滋事了。”說著,遞出了一件火漆封印的書信,只見上端方正的幾個字:“告武林諸派討虜檄文。虬髯者看了,登時眼里閉過一道兇狠的光,笑道:“螳臂擋車”,便隨手扔在了火盆里。
“呵克蘇,你看咱們歷年與明人交戰(zhàn),勝敗彼此都曾有過,到底誰才能入主中原呢?你別給咱敷衍啊~”
呵克蘇支吾著,“呃……入主中原的肯實(shí)是咱們大清……”“那你說個所以然來聽聽”,呵克蘇面上有些犯難了。
二人正相互看著,忽地帳子掀開,一身著華麗,相貌英俊,身材高大的公子走了進(jìn)來,向虬髯者欠身揖了一禮,揀了一張矮凳坐下,呵了呵凍手,笑道:“阿父明知呵克蘇嘴笨,還拿言語刁難他”,虬髯者說道:“哦?這也是刁難么?那你替他說說!”,他眉上緊鎖了起來,似有些慍色。
那公子略一思索,說道“明清逐鹿,大清必勝,他朱明天下強(qiáng)盛已逾百年,常言道‘盛極而衰’,兼之崇禎無力,官宦腐敗,閹人釀禍,再有李闖作亂,已是四方擾攘。我大清以力逼之,其實(shí)已內(nèi)外堪憂,早有累卵之危。明土雖大,卻如肥碩之羔羊;清土雖狹,卻如健壯之狼。但是羊大狼小一時不能吃下,所以兩相對峙。而狼終究是狼,羊終究是羊,羊?yàn)槔鞘常匀恢怼薄?p> 虬髯者聽了,甚覺欣慰,撫掌而笑:“好!果然是虎父無犬子”。
“阿父,中原的武士們已進(jìn)發(fā)了”,一身長九尺,形象粗獷的男子走進(jìn)說道,虬髯者撫須說道:“不想這幫人來得恁急,老子還沒動,他倒過來了……日他娘的”。
那公子道:“阿父何不讓我和阿弟去試試?”虬髯者點(diǎn)了點(diǎn)頭,笑道:“好,正好鍛煉你兩個的膽識,好叫老子百年之后也放得下心。”說罷,舉酒便飲,忽又說道:“你此去須帶得幾個將軍和萬余大軍同去”,那公子卻把手一推,說道:“不必,只帶一群武林好手和數(shù)千軍士便可”。三人大笑,在帳內(nèi)飲了一夜酒。
這虬髯者即是皇太極,那公子正是福臨,形象粗獷的是福臨之弟葉布舒。
時五岳劍派已至邯鄲,駐軍整頓,五派各按五方布下五旗扎下營寨。
云曉瑞問道:“大師哥,咱們這是在哪兒?”
南宮偌說道:“邯鄲”。
云曉瑞不禁笑道:“那你知道邯鄲有什么故事嗎?”
南宮偌道:“你考我是不是?”
云曉瑞道:“考你便怎樣?”
南宮偌道:“那好,邯鄲在戰(zhàn)國時是趙國的王城,故事嘛……哦,趙國有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趙武靈王,他胡服騎射,教趙國軍士的戰(zhàn)力提高了許多,是個很英明的人。另外,趙國還有許多名留青史的人物,廉頗、李牧、龐煖、毛隧……怪不得人常說:‘自古燕趙多英雄’呢”。
云曉瑞笑道:“是了,難道燕趙便沒有美人么?你聽說過趙悼襄王的王后么?”
南宮偌說道:“是娼后”。
云曉瑞頓了頓首,道:“嗯,娼后是趙王的夫人,不過是趙王在尋花問柳時找的。誒?大師哥,你怎么看這位娼后和那個趙王的?”
南宮偌毫不猶豫地說道:“紅顏禍水,這趙偃本就不是個賢明的人,用不義的手段奪了他兄長的王位,把這個奸猾弄權(quán)的女人作王后,難免他趙國不亡”,他語氣越發(fā)激昂。
云曉瑞卻說:“我看不然,趙偃奪王位的事,是權(quán)利之心使然,權(quán)利之心人皆有之??!即使他奪權(quán)不義,卻也并非一無是處啊~他身為趙王,卻敢于追求自身真愛,不顧娼后的出身,不顧流言悲語,對待她更是傾盡心力”。
南宮偌搖了搖頭,說道:“師妹,也許你說的有道理,但我想人是否有真正的意義就在于這個人是否對國家對民族對百姓有利,拿我們俠義道來說,‘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也是一樣的道理”。
南宮偌道:“好啦好啦,就你最正直,就你是俠之大者。”兩人四目相視,會心一笑。
而此時在不遠(yuǎn)的山丘上,陸平山用手指在樹干上盡力地劃著,同時反復(fù)地嘆著,那樹皮上微微的字跡: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申牌時分,又是隆冬之時,天已黑將下來,殘?jiān)掳l(fā)著微弱的光,漫天的黑色之下仍有積雪的一跡暗白。
在營寨里,寂靜無聲,仿佛天與地都被冰雪凍住了一般,卻只有那間或從黃旗下的帳子里傳出不止的咳嗽聲。
在一間青帳里,云近天反復(fù)踱步,一柄半出鞘的寶劍橫置在幾案上,用著不平的語調(diào)言道:“黑云滴血,明月如刀,刀為明月,縱橫九霄”,他死死地盯著那把劍?!暗?,云曉瑞跑了進(jìn)來,云近天吃了一驚,搶起寶劍,待看到進(jìn)來者是云曉瑞時,方才面色平和起來。云近天顫顫地舉起一杯茶來,說道:“瑞兒,爹跟你講了,女孩子家就應(yīng)斯文恬靜”,指了指角落的蘭草,“譬如這蘭草一樣,幽靜而有清香,哪似你這般天生好動!這么晚了,不去歇息,也不陪陪你娘,跑到爹這兒來做什么?”,云曉瑞撇撇嘴說道:“好心來看你,反被你說了一頓……”,于是轉(zhuǎn)身欲走,云近天忙說道:“瑞兒,爹也只是關(guān)心你嘛,別走啊”。云曉瑞笑道“知道了,爹,我從來也不是愛計(jì)較的人……”。云近天也笑了笑,看著云曉瑞,眼前浮現(xiàn)出了回想:十七年前尚在襁褓,日夜流逝,已成了一個俏麗的少女,而自己,隨著年與時馳而功名未就,身未顯赫,深深陷在日益衰敗的武林中……
想到這里,不禁黯然神傷,眼中微濕,看著云曉瑞說道:“瑞兒,我與你娘一直都盼望著有一但你能夠?qū)さ奖纫碇?,過著自己的幸福生活,夫唱婦隨,其樂融融,難道你不希望么?”云曉瑞臉上似有羞澀之色,也似半分含笑,云近天看得出來,輕聲問道:“莫非瑞兒你心中早已有了?”云曉瑞更加低了頭,支支吾吾地,終于沒有說出來,云近天會意,說道“一定要牢記心里,千萬盡力爭取,當(dāng)年我與你娘也是如此……”
南宮偌一人正在行營間獨(dú)自走著,看著空中被黑云半掩著的月,腦海里茫然無所思,于是抽出劍來,一招一式地使著華山劍法,十八年的寒暑讓他的武學(xué)底子已然十分扎實(shí)。這華山的劍法著實(shí)精妙,分“入式”“起式”“正式”三個階段,“正式”之上,還有八種登峰造極的劍術(shù),是華山劍術(shù)的“八絕”,哪八絕?天乙劍,騰蛇劍,太陰劍,六合劍,白虎劍、玄武劍,九地劍,九天劍。這其中更以太陰、六合、九天三劍最為深奧,歷代以來的華山門人少有能夠練就的,放眼武林,倘若有人能深諳這種劍術(shù),便是一流的高手。即便將此劍術(shù)與當(dāng)年的獨(dú)孤九劍相提并論,也不為遜色。如今云近天在華山上尚未傳過“八絕”,而只偏愛地教授了南宮偌,但也是此三劍未曾傳及。
眼下南宮偌就及所學(xué)一一示出招來,霎時間,只聽得劍聲呼嘯,黃沙滿天,飛石亂走,劍招超來越塊,而南宮偌面上越是平靜之色,忽地他大喝一聲,一劍劈在石上,倏然那石一分為三,南宮偌長舒一氣,正要收劍入鞘,忽覺手里一空,原是陸平山奪了去,說道:“師哥,你獨(dú)自在這里做甚么???”,南宮偌道:“原來是陸師弟,你總這樣突然在我面前,弄得我……我在練著師父教授的招式,誒?我都沒見你練過,你難道便沒有生疏么?”陸平山說道:“我哪能與師哥你相比,師父偏愛師哥,將好的劍招都教了你,我們這些排在后面的弟子真是難沾到一點(diǎn)光啊~”,南宮偌面上微紅,搔首說道:“師弟,你不要誤解了師父的本心,師父可不是那樣的人……”,陸平山拿起方才的那把劍來,說道:“嗯?想不到大師哥你功力已有這般進(jìn)步了!”,他指著劍刃上一排的卷口,南宮偌看了:“或是此劍用的多了罷,功力我可還沒到這般境界呢……”,兩人各相笑了笑。
時一陣寒風(fēng)吹來,穿過林子沙沙作響,兩人都覺寒意,陸平山打了個寒顫,說道:“大師哥,走吧,你不覺得冷么?”,南宮偌頓了頓首,提劍便走。
五營之中是議事廳,由粗木茅草隨意蓋成,唯獨(dú)距廳不遠(yuǎn)的一座小亭,筑造得雖不說玲瓏,卻也較為講究,瓦上雕像,欄上雕畫,紅木高柱,青磚鋪地,名為“閑亭”,閑亭非五派所造,原本便有的。當(dāng)下二人來至此亭,閑談起來。
陸平山道:“現(xiàn)今天下動蕩,武林已衰,所謂‘大廈將傾,一木難扶’,師哥你知得道嗎?”
南宮偌道:“知道,徐師伯組織同盟時,師父臉上反復(fù)有憂慮之色,他雖說是慨嘆于數(shù)十年前的舊事,但心里卻也是為此”
陸平山道:“不是我心存叛逆,崇禎無為,而皇太極精干;我朝腐敗軟弱,他家卻清明強(qiáng)硬,數(shù)年之后,恐怕天下易主,而此處變作他韃子的跑馬場也未可知啊~”
南宮偌嘆道:“師弟你說得不無道理,官家不爭氣,江山自然不能長?!保了剂艘粫?,以鏗鏘有力之調(diào)說道:“但我們身居俠義道,‘義’字便烙在心里,清人若真入主了中原,我們寧為刀下鬼;不做屈膝奴!”
陸平山一聲喝彩:“好!”
南宮偌看著溶溶的月色,不覺地停止了呼吸聲,頓感萬般皆空,輕輕地獨(dú)自說著:“自小為父母所棄,生長在這華山上,本以為過得都是日里練功,晚間背課的日子,哪知小師妹讓我每天都能快樂,師妹和我共同長大,我們之間的情誼不比尋常,雖然師父說待我長大要將她許給我,雖然我也知道師妹是喜歡我的,但我不能這樣,我心里面她永遠(yuǎn)都只是我的師妹,我對她沒有戀意,可我不能對她說,也不能對師父說,月老啊,請你把紅線讓一個比我更好的人跟她牽在一起吧,不要讓我辜負(fù)她……”
孰料這一番話,卻被陸平山聽得仔細(xì),心想:“可小師妹對你癡情,又怎么樣?我也不明白她為什么對你這樣而對我卻半搭不搭,南宮偌啊南宮偌,你也太薄情了!”陸平山看了看西北角,一身形寬矮的男子,提著東西走了過來,卻是馬平文。陸平山道:“馬師弟,你來做甚?”馬平文道:“我一直看著你倆在這里站著,不知干些什么,自己也沒事,提了些酒食與兩位師哥消遣一下。三人坐下飲酒。冷酒入熱腸,南宮偌一時止不住連喝數(shù)杯,越發(fā)覺得心如烈火,激動起來。
月漸于東,少時,陸平山起身說道:“大師哥少歇,小弟不勝酒力,困乏得緊,先走了”,攜了馬平文同去。
南宮偌抬頭看時,人已消失在黑黑的夜色之中。此時寒風(fēng)不止吹來,燭火忽明忽滅,南宮偌仍在閑亭下坐著。忽覺呼吸急促,說道:“奇怪啊,怎么今日酒量這般沒用?平日里喝個一壇也不在話下?。吭趺?,怎么今日卻……”,伸手捂住胸口,頓感火燒一般,隨即解了衣襟,露出一片發(fā)紅的胸脯,用手拍打著。只聽得幾聲清脆,酒壇酒碗皆打碎在地,南宮偌跳起身來,提了劍,半跌半撞地出了閑亭。
在青營里,云曉瑞早在榻上熟睡,云近天卻仍在看書。南宮偌此時站在帳外,向內(nèi)看著,心里全是躁動,瞪大了眼晴直視著,忽地一風(fēng)將營帳掀起,他吃了一驚,轉(zhuǎn)身便跑。云近天此時在帳內(nèi)聽得腳步聲,飛身出營,四周環(huán)顧,卻無一人,心下奇怪,忽一身著黃衣的嵩山弟子來報說徐應(yīng)天病危,云近天大驚,立即趕去嵩山大帳,已見徐應(yīng)天臥在榻上,兩眼深陷,形容枯梏,氣如游絲,旁邊的天樞道長,凈惠師太與莫然都低頭不語,云近天走上前去,坐在榻邊,執(zhí)著徐應(yīng)天的手說道:“師兄,小弟來遲了,你早患病在身,何不向我等說及?”,徐應(yīng)天不能說話,只是張口不住的支吾,眼里卻似有千萬句話要說,卻都隨著淚水淌下眼角,云近天也含著淚水,說道:“師兄,我知道你的性情,常言道:‘死生有命’,師兄必不會因一死而悲懼,只是后事難以放下罷了——小弟不才,必視同盟抗虜為己任!”,徐應(yīng)天聽了,緊緊握住他的手,閉上了眼睛……
時恰五更天色,東方漸白,一聲雞啼,驚起群鳥。嵩山營內(nèi),四派掌門正商榷著后事。
忽一群青衣弟子沖到了營帳里,大聲叫道:“師父,大師哥不知去哪兒了,他帳里一夜都沒點(diǎn)燈,方才我們在寨外撿到了他衣服,四處尋不見他人”,云近天一驚,提劍飛出了營去,過了半晌,仍未尋到,當(dāng)即派出數(shù)名弟子前去尋找。
此是流經(jīng)邯鄲之北的一條河流,在天津境里同永定河匯成海河流入渤海。南宮偌站在河邊,眼無神色,一臉癡然,連聲叫道:“曉瑞”,忽地抽出劍,向自己腹中刺去。
野貓的桔子
明月刀第三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