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再一次被領回爺爺跟前時,她有些恍惚,好像爺爺老了很多,兩鬢白發(fā)如雪,額頭皺紋如溝壑。
叔叔早已經(jīng)和嬸嬸組建了新的家庭,生兒育女。
金鳳只能跟著爺爺生活在一個小小的偏房里。
曾經(jīng)她父母的房間,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一切桌子椅子以及各種各樣雜七雜八的擺件都是陌生的,徹底成為叔叔嬸嬸的房間,曾經(jīng)叔叔的房間,已經(jīng)是堂弟堂妹的房間。
人都是會變的,何況是房主的變更。
而爺爺一個糟老頭子,住在主屋的一側(cè)。用一根根細長的竹子裹上干稻草,排列得整整齊齊,再往兩面糊上灰白色的濃稠的稀泥,形成泥墻,最后在墻頂蓋上一層又一層稻草,一個窄窄的偏房就形成了。
這個偏房顯然已經(jīng)存在很多年了,許是父親還健在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個男勞動力都參與完成的。
家里窮,根本就沒有多余的房間,只能專門打了一個偏房用來給居住要求不高的老人居住,里面安置了一張床,又安置了方桌、灶臺等生活用品,一應俱全。
如今早已經(jīng)不少地方開始漏雨,形成外面大雨,里面小雨,外面不下雨,里面仍然掛著水簾洞的奇景。
金鳳看著年邁的爺爺愁苦著臉,熟練的將各種破破爛爛的瓦罐準確的放在各個漏雨的地方,又臨時用兩個長椅,搭上門板,在墻角鋪了一張窄窄的床。
聽著叮叮咚咚的雨聲,或高亢或低沉或圓潤或尖銳,敲擊在瓦片上,敲擊在稻草上,敲擊在窗欞上,敲擊在瓦罐上,敲擊在樹葉上,敲擊在石板上……點點滴滴的,雜亂無章地敲擊著人間樂章。那樂章越來越響亮得如同萬千戰(zhàn)馬奔騰怒吼,又越來越低沉得如同老嫗低聲喃喃,又越來越清晰的如同珍珠一粒一粒的滾落玉盤,又越來越模糊……
她終于在那門板床上朦朦朧朧的睡了一夜。
天剛蒙蒙亮,金鳳就起了床,趕緊將屋子里的所有瓦罐里的水都倒掉,經(jīng)過一夜的時間,那些水早已經(jīng)滿滿當當?shù)模缌顺鰜?,弄得滿地都是一塊一塊不規(guī)則的小水洼,她又從灶膛里掏出一些干灰,鋪在那些深深淺淺的水跡上,清掃得干干凈凈。
看著就很舒坦。
這還遠遠不夠,她又從戶外將晾曬衣服的竹子支架架在泥墻上,從草垛里掏出一小堆干稻草來,搓了一個又粗又長的草繩兒,將掏出來的剩余的稻草都綁起來,扛在瘦弱的肩膀上,沿著竹子支架小心翼翼的攀登到了偏房的屋頂,挨個的往舊稻草里面一層又一層的鋪上新鮮的稻草。
揭開舊稻草,總能看到幾只白蟲子,胖乎乎的,圓溜溜的,有一點可愛又覺得有那么一些惡心,于是,抽出幾根稻草,將它們一只只的從屋頂上攆下去。
“你是哪個?在屋頂干嘛!”忽然一聲尖銳的女聲從下面?zhèn)鱽怼?p> 嚇得金鳳心頭一顫,慌慌張張地往屋下望去,原來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心里盤算著大概是嬸嬸,只見她盤著光溜溜的頭發(fā),只別了一根銀白色的沒有什么花樣兒的簪子,一身靛藍的上衣,搭配黑色的長褲,手里正拿著一個空竹籃子,面色有些不愉。
“啥事?”叔叔披著衣服從屋內(nèi)走出,順著女人的目光看去,那不是金鳳嗎?叔叔疑惑得開口叫起來:“金鳳?金鳳?”
“誒!”金鳳硬著頭皮回應,終于來到了竹架旁邊,趴下來,伸長腿,用腳尖嘗試著踮了踮,終于觸碰到了竹架,竹架在空中晃了幾晃,打了幾個圈圈,雙腿也跟著竹架晃了幾晃,嚇得金鳳膽戰(zhàn)心驚,急忙弓著身子,匍匐在架子上,手里不禁抓得緊緊的,好不容易掌握好平衡,才終于慢慢地下來。
忽然想著自己若是摔死在這里倒也罷了,心下有了一些想哭的沖動。
直到雙腳踩在堅實的地面上,有些發(fā)軟,渾身好像抽空了所有的力氣,又有些慶幸,大概是老天爺可憐我,救了我一回,心想著,再也不敢沒有梯子,這樣隨便爬屋頂了。
忐忑地來到叔叔嬸嬸面前,爺爺也快步出來,臉上舔著笑,皺紋便沿著額頭一層疊著一層:“金鳳昨晚才被送回來。以后就跟著我這個老頭子吃住,放心,不麻煩你們的。金鳳,快叫嬸嬸叔叔!”
“還真是命硬!”嬸嬸嗤笑一聲,“真是麻煩!”
金鳳還神游在剛才差點從高處摔下來的驚慌中,怔怔地看著嬸嬸挎著竹籃走遠了,緩了一口涼氣。
“這孩子怎么有點傻傻的了?”爺爺有些不滿意的教訓起來,他大概是想自己有些嘴甜的功夫哄人開心,以后也活得順遂一些,“女孩子要嘴巴甜一點,才會討人喜歡的,你這樣子,以后怎么辦?”
我一直都在爭取討人喜歡,可惜從來就不討人喜歡,我不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討人喜歡?我見過被父母寵愛的孩子,他不需要去討好任何人,而他的父母至親卻都在討好他夸贊他,就因為自己是一個沒有父母疼愛的孩子,難道就必須去討好每一個人么?
在這一刻,她有一種想要離開這里的沖動,每個人大概都想她對每一個人熱血熱情,可是誰又能給她熱血熱情呢?
有記憶的歲月里,自己一直不過是沒有人在乎的野孩子,在他人的鼻息下求生存,如今回到家,又要在家庭里每一個家庭成員中求生存,又有什么不同呢?
好在她大了一些,有了更多的力氣,而在當童養(yǎng)媳的時間里,學會了很多生活技能,她雖然不大,卻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可以隨便拋棄送給他人的孩子,不再是一個被嫌棄不干活拖累人的累贅。
她除了有一張很安逸的門板床,好像又回到了童養(yǎng)媳時候一樣的干活,洗衣做飯下田上山,當然,應該算自由舒適了很多。
一些日子以后,嬸嬸的臉色也終于好轉(zhuǎn),但是她不允許金鳳和她的孩子們一起游玩。因為她堅信這個大侄女不是個善茬,命硬得很,克死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又克死了自己的未婚夫,最好是離自己的孩子遠遠的,包括自己的丈夫。
叔叔覺得她簡直是無理取鬧,怎么說也是自己哥哥剩下的唯一的女兒,你當嬸嬸的不搭理她,讓她跟著老頭子就行,又不要你養(yǎng),又不惹你事,大了隨便嫁了就行。
但是村里那些多嘴多舌的女人總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苦命的女人,她們聯(lián)合起來,比豐收時候搶收農(nóng)作物還認真起來,神神叨叨地不斷宣傳,人前人后說的神出鬼沒活靈活現(xiàn),愣是弄得叔叔一愣一愣的,慢慢地將信將疑起來,終于極少和侄女說話,哪怕是只言片語。
印象中,叔叔要么很久不回家,要么總是一言不發(fā)的坐在屋檐下,叼著一根細長的煙筒,吐出一圈圈白色的縹縹緲緲的煙霧出來,慢慢的飄散到空氣中,直到無影無蹤。
透過那縹緲的煙霧,似乎可以看到叔叔的眼神有些冷漠、有些憐憫、有些麻木。
金鳳知道很多人都是不懷好意,她們偷偷的打量著你,用一切惡毒的刁轉(zhuǎn)角度揣測或者是譏笑著你。而一個弱者能做的,爆發(fā)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反而只會罪加一等,只有假裝當沒有看見沒有聽見,默默地在心里慢慢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