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哐當……
熟悉的金屬撞擊聲循環(huán)不斷,富有規(guī)律。
有人打鐵鍛造?或是刀兵相擊?
不,是火車走過老式鐵軌的聲音。
青源從列車上鋪翻身,頭卻撞在了車廂頂棚上,一下清醒過來。
“我睡過頭了?”
他順著梯子爬下來,穿上鞋。
回頭一看,硬臥車廂內(nèi)一片人間煙火。
盡是記憶里熟悉的畫面——
有皮膚黝黑,吃著泡面的民工;有唱著歌謠,懷抱哭鬧小兒的婦人;有拿著蠟筆,在紙上亂涂亂畫的孩子;還有正在挨個座位走過,依次檢票的列車員……
這些人只有模糊的動作和畫面,卻沒有細節(jié)。
只要定睛去看,會發(fā)現(xiàn)這些人的面孔上沒有五官,盡是一片模糊,仿佛服裝店的塑料模特一般。
車廂窗外,隨著鐵軌一段段走過,能看到城郊的荒地開發(fā)區(qū),遠處的高樓大廈,無人入駐的豪華空樓和商鋪。
恰是他上一世的人生,上輩子的世界。
“我……我……”
青源捂著太陽穴,努力回憶起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不對勁,有些不對勁。
可到底是哪里不對,他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十八號上鋪,楊牧,該檢票了?!?p> 深藍制服的列車員走到他面前,喊出名字,又打開登記冊。
“楊牧?……是,是我?!?p> 青源便從衣袋里摸出憑證,與列車員換回車票。
沒錯,我確實叫楊牧。
我是忘川大學今年的畢業(yè)生,正要乘車返回母校,做最后的畢業(yè)設計和答辯,度過最后一個學期。
這是我最后記得的一段日子。
“沒問題了,記得注意時間,你就快到站了?!?p> 說完這些,列車員背過身離去。
青源只是拿著手里的車票,怔怔不語。
【東洲】→【下界】
車票上,始發(fā)站和終點站,是兩個熟悉又陌生的地名。
只是琢磨著這幾個字眼,青源便覺得一陣頭暈目眩,下意識在車廂座位上坐了下來。
“小伙子,你去哪啊?”
背后的鄰座,那抱著孩子的婦人便問。
話一出口,青源去看她時,她的面孔便清晰了許多……可隨即他只揉了揉眼,婦人的面孔便又再度模糊。
“我……”
沒等青源開口,就聽身旁一個聲音搶答道。
“自然是去該去的地方咯?!?p> “無所從來,亦無所去……”
青源一轉頭,便看到對座的人——
那是個拿著蠟筆,在紙上涂抹亂畫的小孩。
當青源轉頭看她時,她也抬頭迎上來,展顏一笑,遞來一只紅色的蠟筆。
“一起玩嗎?”
小女孩膚白如雪,指如青蔥,整個人仿佛精雕細琢的瓷娃娃工藝品,如泡影般脆弱易碎。
“……”
看著她,青源只覺得如鯁在喉,說不出話來。
這孩子的雙眸似有某種魔力,烏溜溜的大眼一眨一眨的。
僅僅與之對視,便讓人生出一股莫名的愧疚感……仿佛是丑漢面向著寧靜的水井,在水中見了藍天白云,又見了自己倒影的丑象,難以直視。
“嘿,你到底叫青源還是楊牧?”
小女孩見他不應,就一邊畫畫,一邊又問。
“……”
青源再度失語。
他怔住了好久,又猛然似有所悟,轉頭看向車廂外。
哐當,哐當……
列車不斷前進,穿過一段隧道。
車廂內(nèi)陷入短暫黑暗,旋即又恢復。
隧道之后,車廂內(nèi)的一切人物都消失不見,只余下青源和小女孩兩人。
而窗外,現(xiàn)代城郊的景色又消失不見,眼前是山川河流,險峻峽谷,偶有村寨煙火……這分明是臨淵城所在的東極山脈。
我到底在哪?
隨著列車走過一條條隧道,車廂中忽明忽暗,場景也不斷切換。
一面是深山老林中,鎮(zhèn)御城池,一面是現(xiàn)代都市和大學校園……偶爾有嘈雜的人聲,伴著爭吵糾葛,嬉笑怒罵的場景。
我是哪個世界的人?
我將前往何方?
“喂,你到底是誰?你叫青源,還是楊牧?”
女孩的聲音再生變化。
青源回頭看她時,卻見她已不再是那副小女孩模樣,看起來又成熟了些,變成一個握著畫板,正在做素描的少女。
從頑童,變成一個美術生模樣。
她的年紀,面貌,音色,皆不可捉摸。
“即便出身家世有變,跨越太虛天塹,見過不同風景,也總有個更喜歡的不是?”
“你更喜歡哪一個?”
少女將畫板放進懷里,單手支起下巴,明目如鑒,就這樣看著他。
我更喜歡哪一個身份?
是前世那個一心想實現(xiàn)夢想,卻屢遭掣肘,事業(yè)未竟就遭天譴而死的大學生?
亦或是此世這個裝作混吃等死,其實賊心不死,一直有所圖謀的大家族私生子?
“我都不喜歡?!?p> “名字叫什么,都無所謂……我只想變成自己想要的模樣?!?p> 青源最終這樣答道。
“……嗯,確實如此,你很誠實呢?!?p> “也許日后,你該給自己起個新的名字?!?p> 盡管外表變得成年,看上去多了點異性魅力……可女孩的口氣依舊幼稚任性。
她用手旋轉著手中畫筆,一雙美目顧盼生輝,牢牢盯著青源。
“你可真好玩?!?p> 這話聽起來不太禮貌。
可女孩這樣說,口氣卻一片赤誠,聽不出絲毫輕佻,只覺得一切理所當然。
“還記得很多事嗎?青源,能帶我去看嗎?!?p> “去哪里都成?!?p> “來,畫出來吧~”
她說罷,又向青源遞出畫筆和畫板,似乎是某種邀請。
“……你是誰?”
青源沒有照做,卻皺起眉,執(zhí)拗地看著她。
“你在偷窺我的記憶?”
與以往夢中的迷茫懵懂,隨波逐流不同,這一次,青源從頓悟中找回了一絲自我。
緊抓著這一絲清醒的念頭,他拋出反問。
“我們不是見過嘛?!?p> “嗯,雖沒有真的見過,但……反正也算見過了?!?p> 女孩說著不著邊際的話,仿佛打啞謎一般。
她面上不見羞怯,也無怒色,只自顧自玩弄著鬢角的頭發(fā),在指尖繞成一圈圈的。
“……你可以叫我子葉?!?p> “我是母親最后的一片‘葉’,亦是未來將生根發(fā)芽的‘子’?!?p> “我喜歡你哦?!?p> “今后,我會常來找你的。”
說罷,少女收起畫板向身后一背,便轉身離去,走入下一節(jié)車廂。
青源哪肯放她離開,便急忙追趕而去。
可當他跨過車廂鐵門時,卻再不見那女孩身影……眼前分明是列車的末尾,腳下是順行遠去的鐵軌。
哐當,哐當……
咚!
此刻,整列火車猛地一震,從遠處車頭側翻傾倒,從高架長橋上滑落。
青源隨火車一同墜落,直到墜入不見底的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