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貝貝嫁人后,夏大海兩口子就沒再像往年般下重苦受罪了。孩子們都已成家立業(yè),老兩口兒也就用不著再為生活奔波。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階段的必要任務,也就沒必要,也沒理由起早摸黑的掙那兩個臭錢,掙下了也沒地方花銷。平日里的人情世故,走動親友也花不了幾個錢。至于平時的花頭,家里的幾畝薄田足夠開支,兒女們也時不時會給老倆口兒添點兒,兩口子便更不會把掙錢放到人生中的首要位置。辛苦了大半輩子,功成名就,也是該好好享幾年清福。
或是身子還硬朗,老兩口兒卻也不服老,他們的清閑日子卻也并不清閑,倆人不過也才五十歲出頭的年紀,還沒到睡在炕沿兒上吃兒女的地步。腰身沒佝僂下去,精氣神兒與早些年相比也沒泄下去多少,心氣兒沒焉兒下去的夏大海便又伺養(yǎng)了幾頭牲口,去村兒里養(yǎng)羊大戶的手里接手了幾頭羔兒羊,又尋摸著找了幾只土雞,平日里閑下來他就去地里摟點兒野草圈養(yǎng)圈養(yǎng)牲口,地里打下的糧食賤賣的時候留下幾大口袋,也足夠院兒里羔羊的吃食。做那些事兒,夏大海不為掙錢,只是圖意著給自個兒找些事做,越是年紀大了,他就越不敢閑下來,他怕閑著,萬一心氣兒閑了,那就離老不遠了,夏大??刹焕希膊贿^才五十歲出頭而已。
王秀芝也不服老,她的一輩子還很長,更不會輕易讓自己閑下來,農忙的時候她總會尋摸著去大戶人家給自己找些活兒干,掙些花頭兒零花。用她的話說,人活著就得做活兒,越閑越容易害病,自個兒起碼還能蹦跶個二十年,她可不愿意在那二十幾年的光景里像個骷髏似的活著,要真的到了自個兒老眼昏花的地步,八成兒兒子的兒子也能抱上兒子了,她可得把身子打理好,不能閑到家里成了廢人一個。
地里沒活兒,家里也收拾利索沒事兒做的時候,王秀芝也會跟村兒里的街坊們談論談論自個兒子女,每到那時,她總能覺出一絲遺憾,無外乎自家孫子那件事兒。
名義上她雖是抱上了孫子,個中苦楚卻只有自己知道。兒子的頭胎兒子雖叫自個兒奶奶,可從根兒上講,那個公種不能算自家的孫子,姓著別家的姓呢,從源頭上講跟親孫子比終歸不一樣,更別說年頭年尾的那個小娃也不?;貋?,走動的甚至不及本家兒關系近便的親戚,只是手機上的關切又哪里比得上在身邊來的親近。王秀芝是個傳統(tǒng)的村婦,自己兒子生養(yǎng)下的后輩兒姓著別家的姓在她心里總是懸著根兒刺。
對夏大海來說也一樣,他雖嘴上不說什么,年根兒底下兒子輪到在親家家里過年的關節(jié)兒,他臉上也能看出那種失落。王秀芝看的出來,自家男人嘴上不說,更多的只是替自己兒子考慮。女兒嫁出去以前的日子還好些,兩口子身邊有個說體己話的人,現(xiàn)在,閨女外嫁了,兩口子心里就更是覺得空落落。那種感覺與那種子女們在外務工的家庭還不一樣,人家年頭年尾的還有個盼頭,他們家連個盼頭也沒有。越是心里憋著,老倆口兒就越盼著兒媳婦肚子里早點兒有動靜。生個娃就行,男娃女娃無所謂,是他們老夏家的種就行。
心里盼著,再與兒子通話的時候,兩口子話里話外就都是孩子的事兒,兒子的家庭別說生兩個,就算生養(yǎng)三個,四個都沒問題,只要小兩口兒愿意,就能如了老兩口兒的愿。
“牛兒,生咧老大也有幾年咧,粥粥肚里也么個動靜?”
夏天聽父母念叨,自然也知曉對方的想法。有好幾次,他試著不帶套兒與粥粥同房,他也想早點兒了了家里老人的愿,不過,有些事兒,不一定事在人為。至少在生孩子這件事上,他不是唯一的參與方。其中最重要的那一方,她不肯,或者說,不愿意。
夏天問,“為什么。”
她說,“有老大就夠了?!?p> 夏天說,“生兩個有生兩個的好,給老大留個伴兒也是好的。”
她說,“我是人,不是只會生孩子的豬,我的教養(yǎng)不允許我愚昧?!?p> 夏天也搞不懂從什么時候起生孩子開始與愚昧掛上了勾,他只知道,自家女人不愿意再生,他能理解,也表示尊重。他本以為女人會改變她當初的想法,就是為了那千分之一的概率,他做了賭注,在那件人生大事上對家里人扯了謊。
負了家人,他便只能在自己孩子身上找補,想著常把兒子放家里幾天,多陪陪那雙可伶的老人也是好的,只是工作與生活的不便,連那點兒簡單的念想他都沒能如愿。如此,他便只得再退一步,在手機上讓爺孫們常見見。至于二胎,他只得繼續(xù)哄騙父母,“再緩緩,不著急?!?p> 夏大海兩口子也就不好再說什么,只能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催著。
終于夏天還是如愿了一次,把孩子送回老家度過了一個假期,那次最長時間的陪伴,他的母親離開了這個世間。沒錯,王秀芝走了,倒在了血泊里,倒在了她最疼愛的小孫子身邊。
子璋已經長大到狗都追不上年紀,或是城里的生活過于壓抑,到了村里的他活潑了不止一點點,日日瘋子似的跑著。與城里車水馬龍不同,北方的農村有足夠他放肆的場地。只是農村也有馬路,路上也有汽車,子璋跑的太快,迎面駛來的小車始料未及,直直的沖了過去,如果不是王秀芝的眼疾手快,出事兒的就是他了。救護車來的時候,王秀芝已經斷了氣,一場雨過后,地上的血跡也被沖刷了個干凈。
夏天坐最早的航班去了停尸間,房間外面的長椅上坐著哭腫了眼的夏貝貝和夏大海。只此一面,夏貝貝就又不爭氣的哭了出來。夏天去到存放母親尸體的那間房子里,留在他記憶里母親最后的樣子還是他開車遠去時牽著小孫子手嘿嘿傻笑著的那張臉,他也沒想到再見到那張臉時她的身體會被蒙上白布。那句媽哭著從他嘴里說出口后,他就再沒了站起來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