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大海最后還是故去了,死在了兒子給他安排的那間房子里,那個夜里他沒有發(fā)出一丁點兒動靜,溫順的像只喘著粗氣的老狗。還是兒子做好了早飯給他端去時才發(fā)現(xiàn)他的父親已經咽氣了。那個瞬間,夏天沒有哭到死去活來,好像老早就知道父親最終會老死在那張床上一樣,直到摸了一把父親僵住的臉,淚水才順著他的眼角流了下來。
待把碗筷放到父親床前的柜子上,他看到了夏大海給他留下的一紙遺書,老人已經不能正常的書寫內容了,那張紙被扎破了好幾處,字跡也毫無工整可言。
“等你看到這張紙時,大應該已經不在咧,俺看電視上都是這的寫的,就借用咧,你也知道,大么甚文化,寫不了多有水平的話,首先,大得給你說句對不起,最近這大半年么少給你添麻煩,人老咧就是免不了麻煩子女,就是拖累著你大心兒也不好受,大知道,俺家兒子孝順,也懂事兒,小的時候大就知道牛兒親大和你媽,做買賣那會兒,把你一個人鎖在屋里,俺兒么哭鬧過一次,后來給你一個人放回村兒里,俺娃也讓大省心,你爺么少在大跟前兒說牛兒的好話,牛兒就是太讓大省心咧,大心兒老是過意不去,大可想聽牛兒跟大說說你最近遇到甚煩心事兒咧,你小的那會兒有甚都給大說,大咧以后就么咋說咧,你媽走咧以后你就更沒話咧,大都有好些年么見你正經笑過咧。
你以為大甚不知道,大甚也知道,村兒里是個大學生一年就得花家里兩萬塊錢,你三年么花咧家里兩萬,專科生再省著花一年也得花個一萬大幾,那會兒大就知道你小子八成兒是中途不上咧,你媽是個傻女人,逢人就說她小子爭氣,大也就么把大的想法告給她,不過后來她也覺出來咧,貝貝一個女娃四年也花銷咧小六萬塊咧,這還沒算你悄么兒貼補你妹妹的。
再后來,你尋回個有錢人家的女子,大能看出來牛兒在他家不好受,上門兒女婿,人家的傭人都敢給你使臉色,這不,么幾年你狗日的也覺出不好受咧,就把婚給離咧,
大也是后來才看出來的,你媽走那會兒你兒子就好些時候么回來咧,那會兒大就覺出事兒咧,你給大說胡話,說得考慮兒子的情緒,大就看著你演,有好幾次大可想拆穿你,后來想想算球咧,個人有個人的想法,你想瞞哄就隨著你哇,你還掛咧幾張照片兒糊弄俺,屋里掛著的你一家三口兒的合照,頂兒上都么落灰,你也不是甚愛好干凈的主兒,想也是把大接過來前兒剛掛上的,柜里連件兒女人的衣服都么有,瞞哄也不會瞞哄,都是漏洞,大走咧,你也就用不著再瞞哄咧,平日有甚不順心的,就多和你妹說說,一個人憋著總歸不好。
以后少吸些煙,對身子不好,女人該尋還是得再尋一個,尋個合適的,一個人單著也不是回事兒,一輩子可長,可得好好經營,這幾個月花銷咧你不少,大能看出來你也緊張,手上有錢兒也不至于天天兒的想著出去掙錢,抽屜里的存折里還有個二十幾萬,大也么甚能給你留著的咧。
多笑笑,要不人看著就不精神。
下輩子,大爭取多活幾年,爭取咱也鬧上個四世同堂?!?p> 看完那封信的夏天本來想哭的,卻是沒能再哭出來,沒淚了自然就哭不出來了,原來父親都知道,虧他還瞞了他那么久。放空了片刻,夏天給妹妹打去了電話,他總得第一時間告知她那個消息。
夏天說:“貝貝?!?p> 夏貝貝答:“哥?!?p> 夏天說:“大么咧?!?p> 夏貝貝吞吐的問:“....是病咧還是...么咧?”
夏天答:“么咧?!?p> 夏貝貝憤怒道:“么咧你跟俺說甚?!闭f完她就掛斷了電話,那件事兒足夠她記恨他哥一輩子,畢竟她也是她爸的孩子。
帶父親的遺體回老家前,夏天知會了他叔夏小海,夏小海知曉后,第一時間拿鑰匙打開了他哥家的街門,跟自家的兩個兒子前前后后打掃了一番,便做好了接他哥回家的準備。車開進院兒后,叔侄幾人還有幾個鄉(xiāng)黨就把夏大海抬下了汽車,待仵作過來后,他們給他穿好了喪服,仵作又把夏大海的尸體做了防腐,畫了濃妝,便離開了。待棺材割好還得幾天時間,那段時間夏大海就直挺挺的睡在那張與王秀芝曾經睡過的火炕上。
夏貝貝趕到的時候,天兒約么著已經黑了,同行的還有她的男人和她那個不大點兒的孩子,讓娃看著死人總歸不太好,夏貝貝便讓自家男人拖著娃留在了門外,自己則進到屋里趴在父親的尸身上哭了起來。夏天又擔心妹妹哭壞了身子,便從妹夫手上接過了外甥的手,好讓他能在妹妹身旁安慰著些,那個時候的夏貝貝已經懷胎八個月了,就連平常走動一下都得有人顧著,眾人又怎么能任由她放肆的嚎啕大哭呢。
夏小海安頓好他哥喪事的具體事項后,就指示侄子該去親友家奔走他哥死去的消息了,死人的事兒與活人不同,先去誰家后去誰家,包括去了誰人莊兒上得注意避著人,還有什么其他講究說法,禮數(shù)上的東西很是麻煩,夏天也不全知道,具體該怎么做還得長輩們在一旁差遣。母親走的時候他都是聽他爸的,他爸怎么說他就怎么做。他爸走后再遇到事兒就都得他自己上手了,該扯幾尺白布,做幾身兒孝服,打幾幅白幡就都得他舞弄了,當然村兒里叔伯輩的老人們總會指點他。自他回來后,他嬸子就日日都去他家,叮囑他該準備什么事項,還給他安排他三餐的吃食,他叔的兩個兒子也一直跑前跑后的忙活,那幾天他妹妹也全天都在,雖大著肚子,卻也事事兒都沒落下。
自家親戚的門兒夏天都知道,只是父親的一把子朋友們他不全都認識,夏大海去世前也沒叮囑過他身后應該知會誰來參加他的喪禮,夏天便只好通知到他知道的有數(shù)兒的幾個夏大海的朋友他父親故去的消息,至于不知道的,他便也就不再理會了,若來人通過其他途徑知曉了,關系到位的到時候自會來看老頭子最后一眼,人死如燈滅,來不來的其實也無所謂了。
夏大海回到莊兒的第三天,粥粥也到了,隨行的還有她兒子子璋。夏天已經近兩年沒見過兒子的面,子璋卻與他父子連心,只第一面就朝著父親哭了起來,哭鬧著非要進去看老頭兒最后一面,夏天卻不敢放他進屋里見爺爺最后一面,畢竟他也只是個不大點兒的娃娃。于是子璋就只好在院兒里陪狗玩耍,留夏天和以前的女人在原地,倆人卻不知該說些什么。夏多多好似也能看出進門的一對母子與主家兒關系甚好,時不時跑去子璋身邊蹭蹭,又或是跑到粥粥身前乞求對方摸摸,其實它是很認生的,對外人總是不過分熱情。
飯點兒的時候,夏天只得帶著前妻與兒子去鎮(zhèn)上吃飯,他在家的那幾天家里人都知道了他已經離婚的事實,屋里又躺著個死人,一雙外人在家,那種氛圍總感覺怪怪的,再說女人與兒子也只是過去看一眼,吃個飯就又得回去了。于是夏天便帶著那對母子去了上中學時常去的那間面館兒,熟悉的味道總是讓人懷念,粥粥也不是那種嬌生慣養(yǎng)的主兒,他們在一起的那幾年她向來不挑剔,路邊的燒烤攤兒倆人沒少去過,隨著男人進了那間館子,她也沒覺得那種小地方不符合她的身價。
進門兒后,夏天大聲喊了嘴,“三份兒西紅柿肥腸面,加三個汽水兒?!?p> 老板應了聲兒,夏天一家子就徑直去了收銀臺旁的一張桌子。
女人去到夏天身邊兒卻是一直沒說話,去到他家時也是只字不言,只是直直的盯著自己曾經愛過的男人。如此便只好由夏天開口:“你怎么來了?!?p> 粥粥回話:“曉波說,爸沒了。”
夏天便說:“跟你沒多大關系吧?!?p> 聽男人說話難聽,粥粥也就沒再客氣:“你有必要說話總這么陰陽怪氣的嗎?”
夏天卻不理會女人的憤怒,“確實跟你沒多大關系呀?!?p> “不可理喻?!敝嘀鄳崙嵉恼酒鹆松韮?,隨后就出了小店兒的門,臨行前又跟兒子說了句,“吃好了就出來,媽帶你回家?!?p> 子璋見慣了父母鬧矛盾的場合,自始至終沒插一句話,只是靜靜的坐在凳子上呆呆的看著父母拌嘴。
見粥粥出了門,夏天又朝后廚說了句:“兩份兒就夠了?!?p> 不大會兒,面館兒老板就把兩份兒面端上了桌,外加兩瓶汽水兒。
父子二人端坐了好一會兒,各扒拉了小半碗兒面,夏天才對兒子說了話,“你余叔叔對你怎么樣?”
子璋說:“還行?!?p> 夏天又問:“學習呢?”
子璋回答:“上次期末考試考了個倒數(shù)第三?!?p> 于是夏天又扒拉起碗里的面,“挺好的,有你爸當年的風范?!?p> 子璋還是方才的語氣,“最近他們準備再要個孩子了?!?p> 夏天愣神兒了片刻,對兒子說道:“大號兒練廢了,是得要個小號兒?!?p> “爸...”子璋罕見的給父親撒了個嬌,夏天則是寵溺的笑著拍了拍兒子的腦袋。
“你一會兒給我轉點兒錢吧。”子璋說。
于是夏天問:“你余叔叔不給你?”
子璋回答,“我不花他的錢?!?p> 聽罷,夏天給兒子賬上轉了五百塊錢,說,“不夠給爸說,我再給你轉?!彪S后又叮囑兒子,“跟你余叔關系處好點兒,他人還是不錯的?!?p> “知道了。”子璋敷衍道,他對那個把母親收入麾下的男人不甚反感,孩子嘛,當然更是愿意自己的父母是一對兒的,雖然自己的父母已經沒了感情。
“面夠不夠吃?不夠再加點兒,這里加面不花錢?!毕奶煊謱鹤诱f道。
“夠了,吃不完。”說著子璋就把自己碗里的面扒拉了一些倒到了他爸碗里。
夏天欣然接受,在家的時候他就是推土機,家里人吃不了的最后都得他解決,便養(yǎng)成了兒子和女人不好好吃飯的習慣。
子璋吃好后就出了門兒,不大會兒,卻又折返了回來,問他爸:“爺爺下葬那天,我再過來一趟吧?!?p> 夏天卻還在扒拉面,頭也沒抬,問道:“你媽讓問的?”
子璋卻沒正面回答,“這幾天我們住城里。”
夏天應許了,“行?!?p> 得到父親的允諾后,子璋就又出了門兒,獨留夏天一人還在吞咽著殘食。聽到門外妻子車子發(fā)動離開的動靜后,夏天就懶得裝了,把筷子搭在碗面兒上,就落寞的坐在了凳子上,呆呆的愣著。餐館兒里那個關節(jié)兒還沒什么人,倒也沒人注意到他的變化。
坐了許久,夏天也該離開了,撤了座兒,便起身去了結賬的位置,待他問了那句,“老板...”結賬二字還未說出口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耳邊響起。
“老板,來一份兒西紅柿肥腸面,再加一個汽水兒?!闭f話的是一個女子,三十幾歲的樣子,皮膚保養(yǎng)的很好,妝容也很是精致,一副城里精干白領的形象,完全不像普通的小地方的女子。
夏天朝身后瞥了一眼,確定了剛才不是自己的幻聽,也確認了那個人就是他認識的那個人,便改了口,對老板說道,“來一份兒西紅柿肥腸面?!闭f著他就坐到了方才那個女子坐著的位子隔壁的桌子。
女孩兒也看出了他,兩個許久未見的老友就那么隔著桌子坐著,沒有說話,但眼神兒都沒有從對方的眼睛離開。待飯館兒陸陸續(xù)續(xù)又進了不少人,熱鬧了起來,也嘈雜了起來后,女孩兒朝對坐著隔壁桌子的夏天發(fā)起了邀請,“過來呀。”
“哦?!闭f著夏天移了身子,坐到了女孩兒對面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