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初次會面(下)
班惜語回到屋里時還有些頭重腳輕,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住所的。
直到房中燭火將盡,燭光明滅搖曳起來,她才后知后覺地洗漱更衣。
當她還在班家等待出嫁之時,祖父祖母曾經(jīng)請了教習嬤嬤來教她男女閨房之事。
當時班惜語聽了,只覺得直白露骨,但如今經(jīng)戀蝶姑娘解說,卻發(fā)現(xiàn)嬤嬤所言傳的內(nèi)容已是十分含蓄,遠遠比不上戀蝶姑娘口中描述的那般……不堪入耳。
面對這山莊里里外外的守衛(wèi)、婆子,班惜語起初只是氣憤,如今她更感到無比厭惡與惡心。
在聽戀蝶姑娘喋喋不休的時候,她便覺得渾身不適,到現(xiàn)在仍覺得腹中酸脹得幾欲作嘔,這股怪異感讓她毫無睡意。
班惜語熄了燭火,心中想,聞寂聲為何到現(xiàn)在還沒有動作?他人上哪里去了?
或許是今晚月色昏暗的原因,黑暗籠罩而來之時,班惜語心中的不安也漸漸擴大。
她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聞寂聲并沒有依照約定與她會合,也不會來救她,那么她是否會與先前住在這間屋子的“獻祭新娘”一樣,成為“貴人”的玩物?
班惜語面色平靜地平躺著,心中思緒萬千。
連莊里外守衛(wèi)嚴密,她若想帶這些女子離開,唯有啟程前往“貴人”府邸時才有脫身之機。
但是她們一行女子,人員眾多,未免發(fā)生意外,押送她們的護衛(wèi)必然會像最開始那般,設法令她們陷入昏迷。
想要不喪失行動能力,那么她們必須想法子打消護衛(wèi)的戒心,讓他們以為“獻祭新娘”已經(jīng)沒有能力逃走,這樣他們才不會多此一舉,將人弄暈。
只是應當用什么辦法呢?
思索之際,班惜語忽然聽見窗外傳來數(shù)聲微弱的鳥鳴。緊接著,是一陣輕輕地“篤篤”聲——
有人在敲她的窗戶!
班惜語即刻翻身坐起。她快步走過去正欲開窗,不料想窗戶卻從外邊打開了。
她詫異一瞬,隨即見到眼前閃來的一抹黑影。
班惜語下意識地后退一步,隨即,黑影翻身進入房中。
來者身手矯健,動作敏捷,骨碌一滾,眨眼間便悄無聲息地立在了班惜語身后。
“呼!”那人長出口氣,又將隨身攜帶的金絲傘放在桌上,一副自來熟又旁若無人地說:
“放心,我處理得很干凈,外頭守著的人都昏睡過去了,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p> 聞寂聲自顧自說話,忽然一頓,又道:“哦,對了。我險些忘了,你現(xiàn)在不能說話了嘛,等會兒啊?!?p> 班惜語未搞清楚狀況就被塞了一嘴的藥丸,對方又在她身上點了兩處要穴,她控制不住,便將藥給吞了下去。
班惜語:“?。?!”
可以確定了,眼前之人便是與她通過信的聞寂聲。但是他要喂解藥,就不能事先打聲招呼?她差點噎著了!
“行了,過半個鐘藥性便會起效,你就能說話了?!甭劶怕曊f道:“這兒也太暗了,我點盞燈。”
班惜語聽著他窸窸窣窣一陣動作搗鼓,隨即屋中亮起微弱的光來。她不太舒服地揉揉脖子,張口道:“你……咳咳!”
許久沒有說話,她的嗓音沙啞得連她都快認不出自己的聲音了。
聞寂聲托著燭臺朝她走來,道:“嗓子才好,你還是少說話吧?!?p> 兩人隔著燭光對視,剎那間,班惜語覺得自己好像是看花眼了。
如果不是看花眼,那八成是她的記憶出了問題。
眼前的人怎么和樓西月給她的畫像一點也不一樣?認錯人了?
“你、你等等?!?p> 班惜語抬起手,讓他在三步外的距離停下。
聞寂聲:“?”
他道:“干什么?”
班惜語眼神復雜地看了他兩眼,可無論怎么看,眼前相貌俊逸、神采飛揚臉,和先前在畫軸上所看的模樣沒有一絲一毫的相似。
班惜語:“我、我先去套件衣裳,你等我一會兒?!?p> 她往后退了退,隨即快步回到床邊。
聞寂聲語帶困惑:“嗯?你什么時候這么講究了?”
話雖是這么說,但他還是聽話地站在原地,甚至背過身去了。
見狀,班惜語連忙將藏在床腳的畫軸給取了出來。
借著微弱的燭光,她凝神細瞧。
畫卷之上,男子的面容實在說不上好看,甚至有點奇怪。他的面部輪廓有點扭曲,一只眼睛稍微大些,另一只稍微小些。
連鼻子都有點歪。
班惜語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又抬頭看看站在不遠處的男子背影。
要說這畫像與男子的相同之處,也就只有眼尾上那艷麗的蝴蝶胎記了。
班惜語不信邪的又瞧瞧畫:“……”
世界上有人能對著聞寂聲的臉畫成這樣的嗎?
樓西月和他有仇吧?
此時,聞寂聲喝了口冷茶:“你好了沒?。俊?p> 下一刻,班惜語面無表情地將畫卷收起來,然后起身披了件衣裳:“好了?!?p> 她朝聞寂聲走過去,不動聲色地在男子面前坐下。
她悄然打量對方一眼,隨即在心中哀嘆一聲——姐姐啊,你究竟會不會畫畫?
她心想,樓西月大概是沒有描筆丹青的才能吧……以后不能讓她執(zhí)畫筆了,否則怕是要引起一場災難。
班惜語:“你比約定的時間來得晚了一些,是被什么給絆住了么?”
樓西月和聞寂聲是相識多年的至交好友,可她不是。
萬一聞寂聲只是表面仗義,一旦知道她的身份,就甩手離去,那她應當如何是好?所以她還是留一個心眼為妙。
因此,未免被發(fā)現(xiàn)端倪,班惜語只能裝作與對方相熟的模樣,讓自己的語氣動作盡量顯得自然些。
聞寂聲搖搖頭,說道:“哈,那你可想多了。什么事兒能絆住我?我之所以晚到,是為了調(diào)查清楚連莊背后的主人?!?p> 他看了眼班惜語,說:“我看你暫時也沒什么危險,所以中途走開一會兒。你總不至于怪我沒配合你吧?”
班惜語:“……”她面帶微笑:“怎么會,你現(xiàn)在來的正好,我怪你做什么。”
聞寂聲與她對視:“?”
他怎么覺得怪怪的。樓西月什么時候說話這么客氣了?
班惜語問他:“那你查到什么沒有?”
聞寂聲:“哦,這個山莊掛在一名姓陸的員外的名下。數(shù)年前,他是雀南莊有名的富商,后來不做買賣了,轉(zhuǎn)而買了好幾塊地,又花錢捐了個官兒做。如今在雀南莊,也算是當?shù)匾话粤?。?p> “雀南莊?”班惜語道:“你是說我們一行人已經(jīng)被轉(zhuǎn)移到了雀南莊?”
就是那個,每年都會舉辦“瑛娘節(jié)”的雀南莊?
“是啊。”聞寂聲說:“連莊雖說是掛在陸員外名下,但實際管事兒的卻是他的侄子。這幾個月里,他侄子時常將一批貨物送到麟州,據(jù)說,是與麟州的商人有貿(mào)易往來?!?p> 他問道:“你這邊呢?你在這莊子上呆了也有兩三日了,可有什么線索?”
班惜語說:“山莊里外各處皆有人把守,我行動有限,只知道這里的人利用‘山神’之名,將各個村落的少女誘拐而來,又讓青樓女子教授一些魅惑男子的本事,要將她們送給一位身份尊貴之人?!?p> 她低頭思索,道:“結(jié)合你所查到的消息,既然這座莊子是陸員外的侄子在操控這一切,由此可推斷,所謂的‘貿(mào)易往來’、‘貨物’不過是一個幌子,目的是要掩蓋他誘拐良家女子的事實?!?p> “照常理推算,是這樣沒錯。不過……”聞寂聲道:“我想,這當中也少不了陸員外的手筆?!?p> 班惜語:“親侄子在他的莊子上做這等齷齪事,他不可能一無所知。陸員外并不阻止,說明他本人亦有所牟利。”
聞寂聲敲了敲桌子:“商人重利,他們不可能平白無故就給旁人送調(diào)教好的美人。這幾人之間,必然存在著不可告人的交易?!?p> “不管是什么交易,官府一通審問下去也就交代清楚了?!卑嘞дZ道:“你去報官。眼下他們沒有防備,正是報官擒賊的好時機。”
然而聞寂聲卻擺了擺手,道:“不行。報官是行不通的。”
班惜語眉心一皺:“為什么?難道官府拿他們也沒有辦法?”
聞寂聲解釋道:“雀南莊隸屬云縣,云縣受渠川府所管轄。而陸員外則是渠川知府的小舅子,云縣的現(xiàn)任知縣又是受陸員外一手提拔,陸員外一家在雀南莊、云縣,甚至是渠川府都是橫著走的,你覺得官府能拿下連莊的人么?”
班惜語:“照你這么說,這些人在渠川府是只手遮天了?”
“是?!甭劶怕暤溃骸皬婟埳星覊翰贿^地頭蛇,更何況你我。你想要救人,想要陸員外和他侄子認罪伏法,沒那么容易?!?p> “不容易也要做。總不能眼睜睜看著無辜女子受害?!卑嘞дZ說:
“既然知縣、知府都拿不住人,那就找一省總督??偠讲还?,那便上京??倳腥斯艿??!?p> 聞寂聲納悶道:“奇了奇了,據(jù)我所知的樓西月向來是冷酷無情,從來不多管閑事的,怎么如今竟然這樣熱心起來,連滅門之仇也不管了,跑到雀南莊來行俠仗義?”
他打量班惜語一眼,狐疑:“你可別告訴我,你忽然改了性兒,從此要做個品行高潔的好人了吧?”
班惜語登時心里一個咯噔:“……”
她差點忘了這一茬了。她低頭思索,只能想辦法糊弄過去:
“誰說我不報仇了?只不過我另有打算,并未告訴你罷了。至于‘獻祭新娘’一事……我想幫就幫了,這你也要問個究竟么?”
“喲,不敢不敢,你想做就做,我可不敢管你?!甭劶怕暃_她抱了抱拳。
班惜語:“那關(guān)于連莊,你——”
聞寂聲立馬推辭:“誒,沒有我,只有你。是你要救人,不是我。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跟我可沒有關(guān)系啊?!?p> “?”班惜語道:“你可別說你要見死不救。”
聞言,聞寂聲兩手一攤,肩背往椅子上一靠,聳聳肩說:
“是啊,我就是要見死不救。橫豎這些人的生死與我沒有什么相干,我犯不著為了毫無干系的人,去得罪朝廷官員吧?!?p> 班惜語徹底沉默了。
她就知道,絕不能對旁人有過多的信任,否則倒霉的只有自己。
現(xiàn)在就輪到她倒霉了。
班惜語深吸口氣,心想,這也怨不得旁人,是她自己過于自信,以為能夠依靠聞寂聲的力量救人。
但他人力量再強,終究比不上自己靠譜。
聞寂聲不想得罪人,她也不能強求。說到底,這渾水是她自己要來趟的。
她道:“我知道了。既然你不想幫忙,我也不強迫你。你若沒有旁的事,便先行離開罷,我就不留你了?!?p> 班惜語一面說,一面走到一邊將窗戶打開。她比出一個“請”的手勢:“慢走,不送?!?p> 雖然她臉上帶著微笑,但語氣始終是冷冷淡淡的。
聞寂聲坐在椅子上沒動。他驚愕地捏著茶杯,不可思議地看著班惜語,道:
“你、你認真的?開玩笑呢吧,我好不容易找過來,你讓我走?”
班惜語的耐心漸漸告罄:“你既無意救人,還賴在這里干什么,難道想在我這兒留宿么?男女授受不親,恐怕你是不能如愿了。”
聞寂聲:“……”
他可以確定,眼前的女子就是生氣了??墒撬皇翘靼住?p> “我跟你開玩笑呢,你怎么還當真了?”他十分納悶,還有點委屈:“以前我也常開玩笑啊,怎么那時候沒見你生氣……”
一般在這種情況下,他倆不動刀劍的切磋一陣便揭過去了,然后計劃怎么安排,他們就怎么做。
怎么,今日樓西月沒有切磋的興致?
還是上上回嘲笑她暗器準頭太差,所以介懷至今?
不至于吧,樓西月也不是這么心思細膩的人啊……
班惜語不想再跟他瞎扯了:“你在開玩笑,可我沒有。我累了,請你即刻離開?!?p> 聞寂聲連忙站起來作揖:“……對不住對不住,是我不分場合說了胡話,我沒有不幫你的意思。我倆這么久的交情了,你有事兒我肯定幫的嘛。
“再說,其實我來雀南莊也有事情要辦,好巧不巧,雇主就是要我?guī)兔Γ瑢㈥憜T外和他侄子繩之以法。
“嗐,我就是想著咱倆也很久沒有切磋過了,手有點癢,所以就……”
班惜語聽明白了:“所以你方才是在討打是么?”
她總算是知道樓西月說他“不太正經(jīng)”是個什么意思了。
這人也太輕浮了,活像個潑皮無賴!
而且看上去腦子也有點毛病。
怎么樓西月交的朋友都這樣?那也太不挑了。
“……嘿,你這說話怎么還這么不客氣呢?”聞寂聲忙站起來,拉開椅子請她坐下,又親手端茶遞過去:
“成了成了,是我討打,是我討打!姑奶奶,消氣了沒?”
班惜語抬起雙眸,看到他這般嘻皮笑臉,頓時一陣語塞。
她難得有些氣結(jié),一面想著“姐姐交的江湖朋友怎么如此不著調(diào)”,一面矜持微笑:
“我不生氣,現(xiàn)在可以談正事了么?關(guān)于揪出連莊的幕后黑手,你有什么計劃嗎?”
聞寂聲:“這個么……頂多有個大致的方向罷。具體如何,我還要到渠川府查一查。這兩日你且按兵不動,瞧瞧能否再打探出有用的線索來。等我回來之后,再行定奪?!?p> 班惜語忍不住懷疑他:“你確定你會回來吧?可別半路跑了?!?p> 聞寂聲揣上金絲傘:“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哦對了。”他頓住腳步,忽然丟下幾包藥粉在桌上:
“怕你吃虧,這幾包藥你帶著。”
班惜語低頭一看,見得紙包上寫著“蒙汗藥”、“瀉藥”等字樣。
聞寂聲打開窗,離開的時候丟下一句:“別說我藏私,這可是我辛苦搜集來的好東西,現(xiàn)在送你了。算我求你,這回可別顯擺你那三腳貓的暗器功夫了,否則我怕你等不到我回來就暴露身份。走了?!?p> 他來無影去無蹤,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班惜語手中捏著幾包藥粉,心里想:哦,原來姐姐不僅不會丹青,連暗器也很糟糕。
她腦海中浮現(xiàn)樓西月那副清清冷冷、颯颯爽爽的姿態(tài),不禁笑了笑:還怪可愛的。
俞音繞梁
后面兩章又輪到姐姐的場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