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長安官道,寧國公書房中,一盞雕花油燈忽明忽暗,偶爾發(fā)出些燈芯燃燒的“噼啪”聲。
一個面目清俊的中年男子背著手站在禪椅后,筆直的身軀如青松一般挺拔,淡淡的兩撇胡子掛在下巴上,依稀能窺見年輕時的風(fēng)華。
此人正是書房的主人——霍如海。
一行人剛從秋菊宴回來不久,本已經(jīng)到了安寢的時辰,可霍如海卻破天荒將霍祈喊進了書房。
他眉目之間憂心忡忡,已站了將近一刻鐘,遲遲沒有開口說話。
霍祈望著霍如海的背影,心中略微思索,先沉不住氣打破僵局:“爹爹,女兒今日不應(yīng)該沉不住氣,在秋菊宴上擅自賣弄,罔顧您平日的教誨,請您責(zé)罰?!?p> 霍祈從小生得一副錦繡心腸,六歲便能七步成詩,是當之無愧的才女。之所以原本在京師中落得一個“花瓶”名頭,是因為在很小的時候,霍如海便囑咐她藏拙,不要在外人面前出風(fēng)頭。
雖然霍祈一直不懂父親的用意,但卻一直在外人面前總是裝出不通文墨的樣子。
今日,她因為德安公主的激將在秋菊宴上題詩,恰在此時,父親將她喊進書房敘話,她猜測霍如??峙率菫榇耸律鷼?。
霍如海聽了此話,緩緩側(cè)過身子,滿臉慈愛:“今日是那德安公主欺人太甚,你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為父又怎么會因此事而責(zé)怪你?
只是人老多情,你今日的詩讓為父想起你大哥遠在塞外,一時之間有些傷感罷了?!?p> 霍祈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父親提起過自家大哥了,一時之間有些怔住。
霍羨是她一母同胞的大哥,在外人眼里,霍羨身為文臣世家的嫡子,又是寧國公唯一的兒子,繼承霍如海的衣缽是順理成章之事??苫袅w自小叛逆,并不喜歡四書五經(jīng),反而喜歡舞刀弄劍。
為著此事,霍羨和霍如海大吵一架。吵架的那天夜里,霍羨趁著家里人不注意,孤身一人去了塞外,留下一封書信后便杳無音訊。
如今已離家三年。
上一世,霍羨是在離開京師后的第四年回來的。
大哥一封家書,激動得爹爹娘親三天三夜沒合眼,府里上上下下都沉浸在大少爺即將歸來的喜悅中。
可誰料想,整個寧國公府最后等來的不是大少爺?shù)臉s歸,而是一具冰冷殘缺的尸體。娘親見到大哥的尸體,直直暈了過去。在朝堂上意氣風(fēng)發(fā)的爹爹,那一刻似乎是蒼老了十歲。
想到此處,霍祈只覺得心中痛不可擋,仿佛一雙大手狠狠地揉捏著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手緊緊抓住身前的案角,穩(wěn)住自己的身子。
“好了,不提這些傷心事了。”霍如海沒有注意到霍祈的異樣,兀自說道:“話說回來,今日秋菊宴上,陛下將嵐丫頭指給了袁韶那孩子。為父知道,你曾對袁韶有意……”
還沒等霍如海說完,霍祈打斷道:“爹爹,女兒并無此意,如今霍青嵐和袁世子終成眷屬,女兒為他們開心。”
霍如海端詳著面前的女兒,心中半是心酸半是欣慰?;羝砗驮厥撬粗L大的,自家女兒對袁韶的心意他又如何不明白?
只是,他到底不似夫人汪氏那樣細膩,只好撫了撫胡須,愣愣地蹦出一句安慰的話:“拿得起放得下,這才是我霍如海的女兒?!?p> 空氣靜默片刻,還沒等霍祈開口,霍如海卻突然轉(zhuǎn)了話頭。
“其實,就算今日沒有秋菊宴上的這樁婚事,我和你母親,也并不贊成你和袁韶在一起。如今這樣,倒是對大家都好。”
這話讓霍祈有些不明所以。
鎮(zhèn)遠侯袁顯之與父親關(guān)系甚篤,兩家門當戶對。對于她和袁韶的這樁婚事,她一直都以為自己的父親樂見其成,是親上加親之舉。
可今夜,他卻告訴自己,他并不贊成?
霍祈直覺此事不簡單,試探道:“爹爹為何這樣說?女兒本以為,您是希望女兒和袁韶在一起的。在外人眼里,袁霍兩家結(jié)親,互為倚靠,百利而無一害?!?p> 霍如海背過身去,沉沉地望著書房壁上掛著的山水畫,不知在想些什么。
末了,霍如海深深地看了一眼霍祈,灑脫一笑:“你還小,以后會明白的。天色已晚,早些回去休息吧?!?p> 霍祈微微頜首,退了出去。少女輕輕地掩上房門,轉(zhuǎn)身的那一刻,兩行清淚從眸子中涌出,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凄清。
……
今日注定是一個難眠之夜,此刻的鎮(zhèn)遠侯府也是燈火通明,無人安睡,只是氣氛卻不如寧國公府和諧。
鎮(zhèn)遠侯府主院一片肅殺之氣,袁韶氣息微弱地伏在長凳上,整個背部早已經(jīng)血肉模糊,面色蒼白如紙,嘴角還在源源不斷地溢出血水。
兩個家丁分別立在長凳的左右兩邊,手中長達一丈的棍子正賣力地往袁韶的身上招呼,木棍與血肉碰撞的啪啪聲,在這寂靜的深夜,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給我打,給我往死里打!看看這豎子能不能長些記性!”主屋的太師椅上坐著一個中年男子,威嚴的聲音幾乎能穿透整個院子,此刻怒意幾乎能將屋頂掀翻,正是鎮(zhèn)遠侯袁顯之。
家丁聽了這話,只好加重手中的力度。長凳上的袁韶,發(fā)出一聲悶哼,聲音低得如蚊蟲在叫一般。
袁顯之的夫人江氏見狀,跪在袁顯之腳下哀求,臉上早已經(jīng)涕泗橫流。
她神情凄厲,手拽著袁顯之的袍角,啞著嗓子道:“老爺,阿韶可是我們唯一的兒子,您怎么忍心下這么重的手!要打死他,不如先打死我好了!兒子沒了,妾也不想活了!”
袁顯之聽了這番威脅,怒氣絲毫未減,反而更盛。厚掌一拍桌子,震得還在嚎啕的江氏噤若寒蟬。
他一雙渾圓的眼睛低頭怒視著江氏,鼻頭呼出的濁氣震得胡須發(fā)抖:“慈母多敗兒!若不是你平時太過嬌慣,他今日又怎么敢在宮里做出這么荒唐的事情?本侯的臉早已經(jīng)被他丟光了!”
江氏搖著頭,哭天喊地:“老爺,阿韶是您從小看到大的,他怎么敢做出這樣的事情。咱們的兒子定是被奸人害了呀!”
袁顯之聽罷此話,直起身子,原本掩藏在太師椅里的昂藏身軀舒展開來,遠遠看著像座小山,頗有些壓人的氣勢。手背在身后,在主屋內(nèi)來回踱步,神情陰鷙。
其實,袁顯之今日如此生氣,并不是為著袁韶的風(fēng)流之事。他只是沒想到自己教出來的兒子,竟然蠢到這個地步,居然被這點上不得臺面的小伎倆玩得團團轉(zhuǎn)。
若不是袁韶是根獨苗,他早恨不得踹死眼前這個不成器的兒子。
跪在地上的江氏見袁顯之沒說話,目光上下亂顫:“老爺,此事恐怕是霍青嵐做的,身份低賤就想用這種手段嫁進侯府。只怪阿韶年紀輕輕不識人心,這才上了那個賤人的惡當!”
聽了江氏此話,袁顯之大步邁進院子里,抬手讓家丁退至兩邊。他居高臨下地對著長凳上的袁韶說:“今日果真是那霍青嵐算計了你?”
袁韶此刻早已經(jīng)奄奄一息,連呼吸都夾雜著濃濃的血沫星子??扇怏w上越痛苦,思緒反而愈加清明起來。
他閉了閉眼,秋菊宴上的記憶鋪天蓋地地襲來。
他只記得,今日長樂宮中,有個面生的小太監(jiān)給了他一張紙條,故意誘他去御花園小筑,他剛進去沒多久,只聞到一股花香味,沒多久就暈過去了。
等他再清醒過來,已經(jīng)是回府的途中。他質(zhì)問了一通旁邊的內(nèi)侍,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被塞了個夫人,還在一眾大臣面前將面子里子丟了個干凈。
他雖然心中惱恨,但也沒有完全被憤怒沖昏了頭腦。現(xiàn)在越回想起秋菊宴上的點點滴滴,越覺得此事不簡單,那小筑里的花香,恐怕是什么迷香。
此事一定和霍青嵐脫不了干系,這點他是肯定的?;羟鄭贵巯系哪嵌文奚盐?,定然存了勾引他的心思。
可這事難道就和旁人沒人半分關(guān)系嗎?
他覺得未必。
想著想著,腦中竟然浮現(xiàn)出霍祈那張言笑晏晏的臉。
他咯著一口血痰,口齒不清道:“爹,是那霍青嵐主動勾引,兒子才被算計。只是,我總覺得這事和霍祈也脫不了干系。秋菊宴上,她看兒子的眼神有些不同尋?!?p> 聞言,袁顯之眼睛微瞇,想起第一次在寧國公府見到霍祈。
霍祈低眉順眼,給他奉茶。他瞧得明白,這少女脾氣品性皆是溫軟良善。出身高貴,偏偏性子軟和又好拿捏。因此,霍祈是他心里最中意的兒媳人選。
可現(xiàn)在,袁韶卻說這樁丑事和霍祈脫不了干系?
他心中猶疑不決。
如果此事是袁韶冤枉了霍祈,那也就罷了。如果真是這少女在背后算計,那面上的溫軟良善定是偽裝。一個十幾歲就偽裝得天衣無縫的女人,絕不是什么善茬,也絕不能留。
袁顯之目光有些不善,看了一眼袁韶便拂袖而去。
待袁顯之走后,江氏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淚,連忙撲了過去,扶著渾身是傷的袁韶回了韶明軒,那是袁韶日常起居的院子。
袁韶趴在榻上,身上的痛早已讓他覺得麻木,一股細密的痛從心底涌了出來,似乎要將他吞噬。他沒想到,霍祈竟然心狠至此,對他的真心視若無睹也就罷了,竟然還恨不得要毀了他。
強烈的恨意夾雜著莫名的不甘,他撇頭問旁邊給他敷藥的江氏:“娘,如今我必須娶那霍青嵐嗎?”
江氏擦了擦眼淚,溫聲勸慰:“陛下親旨,又是在那么多朝臣面前決定的,此事就算是你姑姑去說,也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不過你放心,娘不會放過那些害你的賤人,等霍青嵐嫁進來,娘有的是法子折磨她?!苯系难凵耖W過一抹恨意。
袁韶點點頭,閉上雙眼,伏在床榻上任由江氏上藥,腦中想起霍祈那張溫軟無害的臉,卻是抓緊了手中的被角。
眼抬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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