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吆喝的攤販,馬匹,駱駝,各類奔走于市的趙人。這就是粗熱質(zhì)樸的趙國邯鄲,白桃化作人形,頭上梳起兩個雙螺發(fā)髻,高高地翹起,就像是兩只狐貍耳朵。
小狐貍下凡不得,因喜好熱鬧,跑丟了不知道多少次。
那邊攤販見到有個小女孩坐在自己攤上,快被戳化掉了,“哎喲,誰家的乖心肝,跑到老子這里?”
趙人們圍個好看,熱心的幫忙傳達,攤市找孩子的聲音此起彼伏,直到白荼氣勢洶洶過來,一個扇柄精準無誤地砸在攤位的小女孩頭上。
小女孩捂著腦袋,頗為萎靡,“阿兄,錯了?!?p> 本還在偽裝陶俑偽裝的樂此不疲,卻沒想遭到阿兄的打斷,不僅如此,阿兄還掏出個鈴鐺套在她腳環(huán)上,白桃瞅著:“咿?怎么有點眼熟呢?!?p> 阿兄:“眼熟就對了。再跑,就把你拴起來。”
后知后覺,白桃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不就是她小時候的小時候四處頑劣才用得到的法器,戴上這個絆妖鈴,無論何時何地阿兄都能找到她。
白桃賣乖:“阿兄,我不跑了,我們這是要去哪?。俊?p> 阿兄:“干些勾當?!?p> 白桃:“我們涂山狐貍能有什么勾當?”
阿兄眼尾一勾:“自然是不正經(jīng)的勾當。”
小狐貍興奮不己:“好耶好耶,我想要官府都把我們抓起來!”
兄妹倆在一座胡林酒肆里住了下來。從此邯鄲每逢花燈初上,人橫欲流之際,就會有“恭迎白仙人蒞臨邯鄲城,為咱們邯鄲百姓造福!”之頌揚,原因無他。
自然是這仙人—他他他點石成金,還他媽的大撒黃金??!
不消片刻,酒肆底下人開始拳腳相加,眼里掛著對金子和錢財?shù)目释瑩寠Z不過就掏出匕首自相殘殺,像是魑魅魍魎,在群魔亂舞。
白桃道:“這金燦燦的石頭為什么大家都喜歡?又為了石頭殺害同類,我是妖精,雖是干不正經(jīng)勾當?shù)难蓮膩矶疾怀酝惸?。?p> 阿兄眉目間的邪戾悄然蔓延,“小家伙,想不想看更瘋狂的?”
小狐貍這下點頭遲緩了些,但還是:“好耶好耶!”
燦燦的金光照耀在這座酒肆里,像是施展某種攝人心魄的妖法,拉拽所有人的心智,讓所有人為之著魔。所有人渾然不懼怕被壓死的風險,反而更上前一步,他們伸出雙手口里驚叫:“金子金子,我的,都是我的!”
“殺了你們,這個金子都是屬于我的。”
血腥味逐漸又開始彌漫,暴搶仍舊不止。隨著日子的增加,搶金子的人已經(jīng)固定起來了,起初還有幾個婦女和小孩,現(xiàn)在放眼一望都是壯的如頭野牛般的男人,那渾身的腱子肉,一拳下去能錘爆人半個腦袋。
白桃撒金子都撒的唉聲嘆氣:“本來還想幫助那些過得不好的人,可現(xiàn)在也太不好玩了?!?p> 可熱火朝天邯鄲百姓將這些本就怪誕的行為推向更加詭秘的高潮,就連廟堂內(nèi)的掌權(quán)者都紛紛被驚動。一群腰別短劍,頭戴官帽的趙兵行著整齊的軍步,將那群兇神惡煞的百姓趕走,他們自個占據(jù)這個地方。
為首的將領(lǐng)道:“白仙人,久仰大名,我們趙王有請。”
涉世未深的小狐貍還不知道人間的貪欲,白桃冒出腦袋說:“怎么這么多財大氣粗的人來撿錢就算了,當王的也要來撿錢,你們難道沒有嗎?”
阿兄似是早已預料,扇子一抖,對她道:“小家伙,你要知道,金子遭人搶奪的原因,正是都在這些掌權(quán)人的手里?!?p> 白桃不懂,但是點頭。
白桃跟著阿兄走進了建造恢宏的趙宮。
坐在鐘鼓齊鳴,雅樂高奏的宴席上,為首的趙王算是年輕,他率先舉起金樽杯敬酒,周圍的幾名肱骨大臣也舉起酒杯,報以高深的微笑:“上仙,請?!?p> 白桃呲溜一口美酒,被辣到吐舌頭,阿兄對趙王的獻媚,似乎連指尖都流露出不屑。
這般做派讓酒宴十分難堪,趙國朝臣臉色變得就不那么好看。不過白仙人那般點石成金的神鬼手段令人心神折服,何況沒有人會脫離錢財?shù)恼T惑,就是王室也不能。
長袖善舞的朝臣立馬將場面轉(zhuǎn)圜起來。
肱骨大臣繼續(xù)報以高深莫測的微笑,趙王趁機道:“上仙您看,縱觀天下七國,唯趙國彪悍善戰(zhàn),擁有六百余萬人口,三十萬鐵甲騎士,是世上無可匹敵一流強國,只要得到上仙的襄助,本王的大軍便可縱橫萬里,蕩平六國,屆時無論是名還是譽,榮華還是富貴,只要上仙想取,本王便能予!”
白桃心道:“羞羞臉,這兵敗的事情都傳到她這個狐貍精的耳朵里面了,還說自己是一流強國。當王也羞羞臉。”
果然,阿兄連眼皮子都沒掀:“一流強國是東出的虎狼之國,秦國?!?p> “哈哈哈哈!秦國,那個蠻夷之國,不足為懼,不足為懼矣!”
“就那個函谷關(guān)山溝出來的,天下有為之士都怕是要繞道,還想和我們趙國構(gòu)成威脅,憑他們那些莽夫,也配?”
“我們趙國有廉頗,有趙奢,還有抗胡李牧,他們秦國有甚?有甚能打的哈哈哈哈!怕是再也出不了一個白起,大勢去矣!”
話畢,群臣東倒西歪的笑做一團。
就連為首的趙王也是豪氣大笑,他連連捋著鬢角胡須,拍案笑道:“秦人?秦人不過是給周天子養(yǎng)馬的馬夫,生是為奴為婢的命,就算過了百年,他們也是養(yǎng)馬的種!”
阿兄清雋的眉眼松風月不動,白桃丟了顆果子泡在酒杯里面,吹了兩口想把辣味吹掉。
趙王呵呵笑道,“仙人要是不信,本王等會就將秦人叫上來給仙人看看。來人??!將那個馬奴趙政給本王扣上來!讓仙人看看秦人是怎么當我們趙國的奴隸?!?p> 趙政?
白桃抬頭看,外頭的天光刺眼,不消片刻,有個手腳都套著黑色枷鎖的小少年背對著天光走進來。他藏在陰影處的面色看不分明。鐵鏈拖過玉石板發(fā)出的摩擦極為刺耳,剮蹭著人的耳膜。
“跪——”
宦官揚起長長的公鴨嗓。
小少年跪了下來,頭磕在地上,腰背卻是繃直成一條線,帶著股倔傲。
本是正常的行禮,身側(cè)的宦官卻狠狠的踹他后脊背一腳,“磕三個響頭,做個奴隸還分不清好歹!”
哪怕是后脊背遭踹,他卻沒有塌軟絲毫,他挺直著后脊背,就像是維護最后的尊嚴,“我是秦國的王子,不是你們趙國的奴隸!”
“嗤。”
趙王高高在上的嗤笑一聲,“你親爹那個軟腳蝦將你丟在這,沒想到回到秦國還居然當上了太子,你也跟著有了些用處,沒想到你還刁上了?本王告訴你,你就是奴隸,你爹是趙國的奴隸,奴隸生下的種也是奴隸。”
朝臣跟著見風使舵,“大王,他不過在我們趙國喂了幾年的馬,就沾染了馬的悍氣,可想而知我們趙國養(yǎng)出的馬不一般,養(yǎng)馬的馬奴也不一般?!?p> “哈哈哈哈!”趙王大悅。
趙政手緊緊握成拳,渾身上下流淌著水一般的戾氣,像是繃緊了要傷人的小獸。
趙王臉上的笑瞬間收斂,橫肉抖動:“不服?你待在我們趙國的天下膽敢不服么,那就打!狠狠的打?!?p> 似乎是為了出兵敗的惡氣,也似以此證明大國的威嚴,趙王一邊下命令,一邊觀看白仙人的神色,那鞭子不僅浸了藥,還有細密的倒刺,就算是如牛的壯漢都不能挨下幾鞭子,何況是個少年人。
宦官為了表現(xiàn),手下更是用了寸勁。
三連鞭。
連著皮肉帶著血飛濺出來,趙政痛得全身痙攣,牙齒咬得咯咯響,冷汗唰的涌出。似根本就沒有痛覺,或者是生來習慣了忍耐,血腥更加刺激了他體內(nèi)的逆骨。
隨著大殿內(nèi)聲聲你服不服的壓迫質(zhì)問。
趙政的聲音不算重,卻像是重錘敲在人心上,“不服!不服!打死不服!趙政永不做奴隸。”
空氣凝固大概兩三秒。
堂堂趙王不允許有任何能夠忤逆他,何況只是個小小質(zhì)子,他將手邊的酒樽用力的向難馴的趙政,“打,打!打!打到服為止!”
“刷——”
一鞭。
兩鞭。
身上的劇痛,額角猩紅的血順著臉頰滾滾而下,模糊了趙政的視線,他喉嚨里堵滿黏稠的血,耳膜嗡嗡嗡的轟鳴。
突然有個綿軟又脆脆的女聲:“我以前捕獵的時候,發(fā)現(xiàn)被威脅到地位的猛獸通常會狠狠折磨對手,可我也知道,做大人的不能夠跟小孩置氣,就算服了又怎么樣,他服氣,秦國也不會服氣,打他罵他,說出去別人聽見了也不代表什么?!?p> 鞭子停止了,趙政從那難挨的苦痛中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女孩離的太近了,沒有人會離得他那么近過,常年在馬廊內(nèi)養(yǎng)馬的他身上滿是腥臭味,混雜著污泥汗?jié)n,連他自己都感到憎惡。
趙政掙扎著往后退了半分。
白桃過來扶起他:“我要買了他,就是不知道趙王要多少金子?!鄙砗蟀⑿值穆曇衾涞木拖袷呛吮?,“白桃?!?p> 白桃爪子一抖。
如今趙王正是大戰(zhàn)過后的修養(yǎng),重建生息和厲兵秣馬都盡是捉襟見肘,要說趙王不想要這個金子肯定是假的,但是這個是秦國的質(zhì)子。
白桃遭到否決也不以為意,“那多少金子能夠買他平安呢?”
趙王看著白荼,唯恐上仙不悅,擺了擺手,“算了,此事做罷!將趙政扣押下去,三天別給飯吃,先餓上一餓?!?p> “是,大王?!?p> 兩個宦官將趙政架起來。
趙政那未糊滿血的臉色蒼白如紙,他很消瘦,風刮一刮就能吹跑,不合身的麻布衣經(jīng)過拖動,露出那傷痕累累遍布的肌膚。
新添的,陳年的。
腰間赫然一大塊烏紫,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被踹的。
白桃說不清楚自己內(nèi)心什么感覺,只有一種淡淡的難受,就好像這么一個不怕她的朋友,過著一種和她截然不同,水深火熱的日子。剛坐下就聽到阿兄低低說道,“阿兄是不在你背后么,你只靠說得幾句巧話沒人給你收著尾巴這事情恐怕也沒那么簡單,真是尾巴長長了啊,回去好好面壁。”
白桃無辜:“阿兄?!?p> 趙政走了,趙王私自留下白荼,說要談論什么養(yǎng)生之道云云,也對,作為國君哪怕再困難,要錢也不能光明正大的要,總而言之一場展現(xiàn)大國雄厚國力的宴席就這么結(jié)束了。
趙政被拖回了屬于他的住所,滿是陰沉,黑暗,腐濕的住所,像是毒蛇般蜿蜒上了他的全身。
沒有方才大殿內(nèi)的金碧輝煌,這里狹窄又逼仄,可卻帶給了他安定感。
趙政又一次和死神錯過,壓抑著咳出一口血沫。
死里逃生多少次了,他自己數(shù)不清了,他從小隱藏在趙國市井,那時候他只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卻不知道有什么不同。
就像流竄的老鼠一樣四處躲躲藏藏,茫然又恐懼。
茫然來自父母的閉口不談,恐懼來自官兵的細劍。
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將他們從陰溝里挑刺出來,直面天日。
直到最后,他知道自己是秦國的王孫,可那又如何。
父親和一位商人的離去,徹底拋下了他和娘,娘失心瘋了,他被套上枷鎖成了質(zhì)子,從不見天日到寄人籬下,頭頂上懸掛著無數(shù)把利刃,繼續(xù)在無限恐怖下存活。
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死,可能明天可能是下一刻。
也曾想過消亡。
可趙政在這混沌之際看到了廟堂上的權(quán)力,只一言就能決定他人的生死的權(quán)力
這種對權(quán)力的渴望燃起了他死火般的內(nèi)心,他還沒有毀滅,還沒有感受到復仇的快意,他不能就此消亡。
趙政眼瞳幽暗。
不知道那女孩為何要救他?
秦國質(zhì)子的身份將他拉入煉獄,以后又會將他拖拽到何處的深淵,前路何歧茫,但他現(xiàn)在耳畔仍舊還縈繞著那女孩聲聲悅耳的鈴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