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氈帳外傳來一陣陣古怪的鳥叫,這是湘州獨有咕咕鳥的叫聲。
阿容睜開眼,看了一眼身側(cè)熟睡的赫蘭然,小心翼翼下塌。
她拿起披風(fēng)和燈籠就往帳外走去,外面的圓月西垂,正是寅時三刻,人最困頓的時候。
張庸沒拿燈籠,整個人縮在陰影里,就算阿容膽子大,也有點嚇著。
兩人默不作聲,對視一眼后,張庸轉(zhuǎn)身,阿容則慢步跟上。
繞過幾個營帳,張庸將她領(lǐng)到了一個下坡后面。
這里堆著一些牛羊馬糞,雖然味道不濃,但堆多了,淡淡的發(fā)酵味還是有點醉人。
張庸見環(huán)境安全,便含淚揖禮:“阿容姑娘?!?p> 阿容忙扶住他,幾日不見,張庸這張平凡的臉上終于有了較為鮮明的特質(zhì),那就是愁苦。
那眉頭溝壑,臉上顴骨,一個比一個突出。
“張管事,您怎會在這里?”
自打王儀來姑臧,她就沒再見到張庸。
隨后獻馬一事暴露,她以為張庸所犯之事重大,所以被王儀管控得很嚴(yán)格。
沒想到,這人居然在禺知。
“唉,時運不濟,別提了。”
阿容想起這獻馬一事還有她在后頭使勁推拉拖拽,愧疚萬分道:
“我亦有愧,當(dāng)初著急救李六,便讓人向大公子告發(fā)您獻馬一事,原以為不算大的罪過,但沒想到,公子竟然如此看重此事?!?p> 說著,就要俯身下跪。
“是阿容忘卻管事往日厚待,對不住您。”
這事張庸早聽說過,他也知道阿容此舉是想讓王儀出手保下李六。
但理解和心寒是兩回事。
想當(dāng)年他掌管馬場,放她和李六兩個小年輕天天工作時間去約會,多么厚道體貼的上司。
轉(zhuǎn)而就被捅了刀子,心里還是很憤然的。
雖然沒捅刀子之前他就知道事情兜不住,提前跑了。
如今聽阿容情真意切的道歉,心里的憤然淡了一丟丟,因此也著急扶住她。
“跟你無關(guān),是我自己犯了大罪。”
阿容便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淚水,哽咽道:“管事大度,阿容更無地自容了?!?p> 敘完舊后,她就開始拐彎抹角地打聽消息:“管事,大公子手段非凡,您躲在禺知也不是長久之計啊?!?p> “我并非要躲……”
張庸糾結(jié)了一會兒,嘆氣道:“阿容,我命不久矣,來禺知是為了掙一線生機?!?p> 阿容大吃一驚,無視張庸蒼老十幾歲的變化,詫異道:“怎會?我觀管事嗯……神采不減當(dāng)年,怎會是病重之相?”
“我這不是病,而是詛咒?!?p> “啊?要不我們還是多找找大夫吧?!?p> 中蠱都比詛咒聽著靠譜啊。
“你不知,這草原上諸多秘密,每個部落信奉的真神自有他神秘非凡之處,豈是世俗凡醫(yī)能解。”
張庸在阿容印象中是個沉穩(wěn)實干的人,他如此忌憚這詛咒,恐怕也不僅是受到口頭威脅。
“這詛咒到底有什么厲害之處?”
“這詛咒伴隨我長達三年之久,約隔三十日發(fā)作一次,每次發(fā)作的我都會陷入沉睡,除了有呼吸,與死人無異,誰也叫不醒?!?p> 張庸后怕道:“若不服用藥物,我真的會睡死過去?!?p> “也是因那時起,我換上了嚴(yán)重的失眠癥,生怕哪次稍不留神,一睡不起,我遠(yuǎn)在湘州的夫人要如何活。”
想到美妻,張庸真落了淚。
“阿容,你不知道,我苦啊,我家是王氏的佃農(nóng),當(dāng)初老父重病在床,我是家里的老幺,為了掙藥錢,便主動跟著家主來岐州打拼?!?p> “因為那時邊關(guān)戰(zhàn)爭初歇,我不敢?guī)衲飦硎芸?,就讓她在家中侍候父母,沒想到此舉,卻讓我和婉娘分離八年,至今都不得見。”
張庸家里的破事,阿容胡亂聽過八卦,再加上平日所察,約莫明白。
但此時她還是很配合地皺眉:“為何?岐州安定了這么些年,讓嫂嫂來岐州不就好了嗎?”
“唉,是我家里人不愿放她,怕她來了姑臧,我便再沒了牽掛,不愿往家里送錢了?!?p> 阿容不可置信道:“他們是你的父母,怎會如此短視?”
“我幼時木訥,不討父母喜歡,總是被忽略,后來因娶妻一事,心中不憤,跟家里人吵過。”
那其實不叫娶,那叫‘嫁’。
村里屠戶有個獨女,長得膘實雄壯,人也霸道。
就是相中張庸老實聽話,所以花了大價錢招婿。
張庸父母正愁銀子建新房呢,于是就想把小兒子娶到人家里去。
張庸不肯干,轉(zhuǎn)頭到外面撿了一個逃難的少女,自稱二人已拜過天地,有了婚姻之實。
因這事,他跟父母關(guān)系鬧得極僵。
“反正他們就不愿放婉娘過來,我沒法子,只能想辦法找游大爺討個情面,想調(diào)回去做事?!?p> “沒想到,就這么陰差陽錯撞破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阿容立刻支起耳朵,但張庸直接打碎她的奢望。
“這是我的保命底牌,我不能與你說?!?p> “管事放心,阿容懂得知道越少活得越久的道理?!?p> “因為被王西游拿捏,我不能離開姑臧,但奈何我老家那邊,他們,他們實在太過分了!”
說起這個就綠火中燒,張庸憤憤跺了一腳。
“他們居然想讓我大想哥兼祧兩房!”
阿容豈止是震驚,她簡直三觀震碎,她想過張庸很慘,但沒想過這么慘。
兼祧是什么意思?
就是讓他大哥不僅睡張庸媳婦,生了娃還要記在張庸名下,讓張庸養(yǎng)著。
可這種事,一般是丈夫死了,沒有留下子嗣才會有的損招。
“可你不是還活著嗎?”
“是啊?!?p> 張庸握緊拳頭,又踹了一下地,差點鬧出大動靜。
“冷靜,冷靜?!?p> 阿容趕緊安撫。
張庸深呼一口氣,壓下怒氣道:“我斷然拒絕了他們,但……奈何我沒有子嗣,也回不去湘州,就婉娘那么柔弱的女子,她又怎么能壓得住我那強勢的父母?!?p> “果不其然,今年秋季,王家商隊來時,送來了家信,說我大嫂又生了一個大胖小子,要直接過繼在我的名下!”
“他們現(xiàn)在連問都不問,直接先斬后奏上族譜了!”
如果阿容是個男人,那她現(xiàn)在一定會拍拍張庸肩膀,說一句:“兄弟,你要堅強。”
可她不是。
于是只能欲言又止,滿眼都是同情。
張庸要的就是她的同情。
“這接下來,就是我向謝氏獻馬一事了,本想借著謝氏的高枝脫離這邊的泥潭,沒想到,謝氏那個小子,真是不堪大用?!?p> “唉,那謝氏郎君的確……唉,不提也罷,那管事如今預(yù)備如何,我可否有使得上力的地方?”
阿容預(yù)感,張庸知道的秘密,絕對有關(guān)那個背地里串聯(lián)草原所有異動隱藏最深的勢力。
這是個大籌碼,她必須握在手中。
張庸將信將疑看了阿容一眼,停頓片刻道:“若阿容姑娘能對我躲在禺知一事上守口如瓶,對我張庸來說就是再造之恩了?!?p> “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p> 阿容沒有糾纏,果斷干脆道:“我明日就回姑臧,不知嫂嫂那邊,你可有想要帶信的事情?”
她輕咳一聲,小聲道:“我有另外的路子,不走王氏的商隊?!?p> 張庸沒有被這個條件蠱惑,但他被阿容要回姑臧嚇著了。
誰能保證她真的守口如瓶呢?
張庸不著痕跡掃了一眼周圍,夜深人靜,除了哨崗和巡邏的守衛(wèi),部落里其他人都睡得很死,而且阿容也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
最保險的措施就是——
殺了她。
“不必,若我此舉可成,我親自回去見她,若我此舉失敗,信不信的,也沒什么意義了?!?p> 張庸還是下不去手,他是個老實人。
就是因為太老實了,才會被逼到這個份上。
“路太暗了,我送姑娘回帳篷里吧。”
阿容抿唇搖搖頭:“我記得來時的路,管事不必送了,小心被人撞見?!?p> 她握緊手中的匕首,提燈轉(zhuǎn)身。
走兩步后,又回道:“管事,大公子非尋常人,因獻馬一事,所有人都以為你被拘著,絲毫沒有露出你失蹤的消息?!?p> “無論管事要行何事,盡快為好?!?p> 阿容嘆氣轉(zhuǎn)身,沒走幾步,身后傳來張庸哀戚的詢問。
“阿容,你真愿助我?”
-
清晨,草原上寒風(fēng)依舊凜冽。
赫蘭然圍著厚厚的兔子毛,在灶臺上忙忙碌碌。
安歸披著大氅走過來興師問罪:“你昨日,是不是約阿容出去了?”
“嗯啊?!?p> 赫蘭然沒聽出弟弟的醋意,繼續(xù)舀水上鍋蓋。
“為何不叫我呢?”
赫蘭然不解:“為何要叫你呀?”
“你受傷了阿弟,受傷了就不要亂跑,真是的,還以為自己是個小屁孩?!?p> 赫蘭然擠開他,蹲下去往爐子里扔牛糞。
安歸也跟著蹲下去,急切道:“她是我?guī)淼?,我自然要保護她,最近草原上,好多惡狼?!?p> “我不能保護嗎?”
赫蘭然握緊拳頭,向著安歸威脅示意。
“我不是這意思?!?p> 安歸站起來,望向外頭蒼茫的草原,有些淡淡的憂傷。
“哦,我知道了,你就是想跟阿容妹妹相處嘛,早說哦?!?p> 赫蘭然拍了拍手,站起來,特別真情實意。
“阿弟,我告訴你哦,阿容特別喜歡我,她昨天還因為害怕一個人睡,邀請我陪她睡,我當(dāng)然說好啊,然后我就抱著她睡了,阿弟啊,你知道嗎?她身上又軟又香!天吶,我摸了就不想松手呢?!?p> 赫蘭然不知道的是,阿容純粹把她當(dāng)個保護符。
若張庸真有殺心,阿容也能利用赫蘭然,威脅張庸。
好在,張庸比她想象地還要老實。
安歸真酸了,他大聲譴責(zé)道:“大姐,你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一直都是這樣子啊?!?p> 赫蘭然揚起長眉,笑得很得意。
安歸就很郁悶,他至今為止,都沒有和阿容牽過手。
而他的大姐,居然背著他,約阿容看月亮,還睡一起了。
他恨。
赫蘭然見安歸目光實在幽怨,終于想起自己身為姐姐的自覺了。
“好吧,我再告訴你,阿容很怕冷,我昨天抱她睡的時候,她整個人都是冰冰的?!?p> “我問她是不是身子不好,她告訴小時候經(jīng)常冬天沾冷水,還掉進過冰窟窿,所以有體寒的毛病?!?p>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赫蘭然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一個精致的手爐,向獻寶一樣遞給安歸。
“快去獻殷勤吧?!?p> 安歸得了手爐,立馬喜笑顏開,笨拙的嘴瞬間開了竅。
“大姐,你今天真好看?!?p> 說完,就興高采烈奔出去了,一點也不像被砍了十幾刀的樣子。
“唉,做大姐的,要操心的事情可真多?!?p> 阿容晚上沒睡好,因此起得有些遲了。
待凈手洗臉后,聽赫蘭然在做飯,她整個人就精神了。
得趕緊去阻止,重口味全葷食她真的會謝。
她剛問到路,就遠(yuǎn)遠(yuǎn)瞧見安歸跑過來。
那架勢,就跟家里小狗開門看到主人一般,蹲個廁所都是生離死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