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怪還稚氣未脫的程微這樣想自己外祖母,她可忘不了八歲那年因為忽然多了個父親還有一雙弟妹,惱得跑來外祖家小住,有一日心煩爬到樹上摘桃丟著玩,有一顆正砸進來園子里溜達(dá)的外祖母懷里。
程微已經(jīng)做好了被訓(xùn)斥的準(zhǔn)備,甚至叛逆地想借此哭鬧一番發(fā)泄連日來的郁悶,卻不想外祖母拿起桃子咬了一口,扔到地上說不甜,并問她:“微兒可知道什么樣的桃子最甜?”
程微茫然搖頭,就見外祖母撩起裙擺往腰帶里一塞,三兩下就爬到了樹上去,摘了桃樹尖上一顆粉里透紅的大桃子向程微顯擺,然后祖孫二人在侍女們的尖叫聲中壓垮了老桃樹摔了下來。
那個季節(jié)桃子本來就是熟透的,這么一來,桃子直如雨點般砸了下來,二人雖沒摔傷也沒被砸傷,可程微足足洗了三次澡還能隱約聞到身上一股子桃子味,總覺得桃毛沒洗掉,讓侍女撓了一夜癢。
別人家熊孩子爬樹頂多招來一頓訓(xùn)斥,她爬樹招來一個祖母!
這事給程微留下的心理陰影略大,她從此再也沒爬過樹!
程微預(yù)感很快成真,就聽韓氏嗔怒道:“母親,止兒的小成年禮,微兒怎么好跟過去看!”
與正式加冠不同,這種只流行于京城一帶的小成年禮,不成文的規(guī)矩,就算是關(guān)系親近的女孩兒,也不好去看的。
老夫人臉微沉,瞪了韓氏一眼,嘀咕道:“你兩個哥哥的小成年禮,你也沒缺席!怎么輪到微兒,就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了?”
這話雖說的小聲,可因為陶氏和韓氏離得最近,都聽到了。韓氏自覺在長嫂面前丟了面子,不好和母親硬頂,一個眼刀向程微飛了過去,斥道:“還站這兒做什么,去和你二姐還有表姐妹們玩去?!?p> 在場的人,都是多年常來往的,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只有那十七八歲的少女,站在人后,看向程微的目光帶了幾分同情。
程微松開了老夫人的手,垂眸:“外祖母,那微兒就在這兒等著您啊?!?p> 老夫人無奈地看了韓氏一眼,抬手憐愛地?fù)崃藫岢涛⒌陌l(fā)絲:“在這兒等外祖母作甚,你大表哥行完小成年禮,你外祖父他們都去喝酒,我們就聽?wèi)蛉?,你們小姑娘家不愛聽這個,先去聽雪林玩吧?!?p> 小成年禮到底比不得加冠禮,換了尋常子孫,祖母輩的都不出席的,可韓止是衛(wèi)國公世子,長子嫡孫,身份自是不同。饒是如此,等觀完禮,長輩們或聚或散都隨心意,至于同一輩的,則由今日的主角招待,待客地點就是衛(wèi)國公府聞名京城的聽雪林了。
老夫人說完,抬眼越過人群,落在那十七八歲的少女身上:“秋華,先替止兒照應(yīng)著妹妹們?!?p> 那少女含笑道:“祖母放心就是了,秋華定會招待好妹妹們的?!?p> 老夫人這才放心的轉(zhuǎn)身,在眾人簇?fù)硐鲁隽碎T。
花廳里很快只剩下小姑娘們,氣氛陡然一松。
“哎呀,總算能去聽雪林了,大表姐,我可盼了好久了。”說話的少女十四五歲年紀(jì),粉衣綠裙,杏眼桃腮,是衛(wèi)國公夫人陶氏的娘家侄女,閨名心怡。
“看你猴急的?!迸c陶心怡挨在一起的少女掩口取笑。
陶心怡嗔道:“嵐郡主,你還笑我!我又比不得你,想來這里隨時就來了。要不是趕上止表哥生辰,說不準(zhǔn)要開春才過來呢?!?p> 陶氏娘家在嘉陽,離京城雖不算遠(yuǎn),可往來到底不如同住京城方便。
“哪有想來就來的,母親說我年紀(jì)大了,不比小時候,這些日子拘著我做針線呢,你看我手指上的針眼!”嵐郡主把手一攤。
程微忍不住看過去,只見少女白嫩嫩的手指水蔥似的,那針眼……抱歉,許是站得遠(yuǎn),她沒找到!
“還真是呢,其實你便是不學(xué),將來也不打緊?!?p> 嵐郡主嘆氣:“母親說了,將來就算用不上,該會的也要會。還是哥哥好,現(xiàn)在怎么鬧都不打緊?!?p> 原來嵐郡主就是小霸王容昕的親妹妹,其父是王世子,其兄是世孫,一出生就比景王府其他姑娘來得尊貴。
“還是世子妃說的有道理,難怪郡主樣樣出眾呢?!毕惹白诮锹淅锶⌒Τ涛⒌膬蓚€少女圍了過來。
嵐郡主放下手,矜持地翹了翹嘴角,算是給了回應(yīng),態(tài)度卻比先前冷淡多了。
一直未曾出聲的韓秋華這才淡淡開口:“妹妹們先隨我過去吧。”
說到這,特意伸了手去拉程微,并對程瑤笑道:“瑤表妹,你和心怡表妹有些日子未見,她先前可是問起幾次了,你們好好敘舊,就讓微表妹和我作伴吧?!?p> 程瑤笑容溫和:“那就勞煩大表姐替我照顧三妹了。”
“說什么照顧不照顧,我比你們長好幾歲,和我在一塊你們這些小姑娘定會嫌悶的,就只好委屈一下微表妹了?!?p> 一番話說得在場的少女紛紛輕笑,眾人穿上披風(fēng)大氅,平日關(guān)系好的湊在一起,三三兩兩向著位于國公府東北角的聽雪林走去。
聽雪林,顧名思義,應(yīng)是賞雪景之處,而在衛(wèi)國公府賞的卻是梅景。
每逢冬日,數(shù)百棵梅樹一同綻放,白梅綠蕊,玉潔冰清,風(fēng)過枝搖后花瓣簌簌而落,遙望之人辨不清是梅是雪,只能閉眼輕嗅,以梅香判斷,聽雪林因此得名。
閉眼嗅梅香,側(cè)耳聽雪落。
衛(wèi)國公府雖是武將傳家,可衛(wèi)國公夫人陶氏卻是個風(fēng)雅人,每年舉辦的賞梅詩會都熱鬧非凡,漸成盛景。
程微由韓秋華牽著手緩緩而行,入目是成片的白梅怒放,腳下一層層落梅雪堆玉疊,仿佛把小蠻靴都染上了梅香,令人不忍踐踏。
耳畔響起了少女們的驚嘆聲,程微對此卻早已司空見慣,目光散漫,顯然思緒又飄遠(yuǎn)了。
韓秋華見此微微一笑,伸了手在程微眼前搖晃:“微表妹,在想什么呢?”
程微回神,瞧著面帶微笑的韓秋華,在韓氏面前豎起的冷硬外殼收起,用腳尖輕輕踢了一下落梅,露出孩子般的頑皮笑容:“我想起小時候,止表哥常領(lǐng)著我們一眾兄弟姐妹來梅林玩耍,平表哥淘氣,總愛把我引到無人處,害我時常迷路,幸虧每一次都是止表哥把我尋回來的。”
“是么?”韓秋華溫和看著程微,“我那時玩樂的少,竟不知道呢?!?p> “是呢,那時止表哥偷偷領(lǐng)我們?nèi)ネ?,二舅母管的?yán),誰都不敢喊大表姐?!?p> “若是喊我,我便去了?!表n秋華說到這里,神情頗有幾分惘然。
韓秋華的父親是衛(wèi)老夫人的次子,年紀(jì)輕輕便戰(zhàn)死沙場,幸虧當(dāng)時妻子劉氏已經(jīng)有了身孕,數(shù)月后生下一個遺腹女,取名秋華。
韓秋華成了二房唯一的血脈,同時也是衛(wèi)國公府第一個孫輩兒,劉氏打定了主意不過繼嗣子,要等女兒長大了招婿,是以她自幼課業(yè)要比尋常女童繁重的多,沒人攛掇又不好意思主動翹課,可心底,不是不羨慕的。
而今韓秋華已是二九年華,這點感概自是隨風(fēng)而過,望著程微比尋常少女要胖乎一些的臉蛋,忍不住伸手去捏,手伸到一半,卻臉色微變:“微表妹,你的臉……”
說到這里頓了頓,顧及小姑娘面皮薄,換了個委婉的說法:“是不是磕碰著了?”
“沒有呀,在門口不小心和二姐一起摔倒,只碰到了手肘——”程微下意識去撫摸面頰,猛然意識到韓秋華真正想問的事,一下子沒了聲音,只緊緊咬著唇,一聲不吭。
韓秋華見此,哪還有不明白的,低嘆一聲,撫了撫程微發(fā)辮:“微表妹閑了就多來陪陪我,二妹不常見人,三妹四妹年紀(jì)又小,等閑我也沒個說話的人呢?!?p> 說到這里,笑了笑:“我知道你和瑤表妹形影不離的,怕是舍不得。不過我瞧著,瑤表妹穩(wěn)重,倒襯得你這傻丫頭更跳脫了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