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多的是術法。
可以醫(yī)治天下所有人的瘟疫。
可是我不能插手因果，我也奈何不了天道。
洛行病倒了。因為瘟疫，我隨洛行見過很多死人。我知道洛行沒有救的話，也會和他們一樣。
我又一次回到九重天，只不過這一次不是薅草藥了，我在百草園的棚子里找到了正午睡的在野，在野清澈的眼睛不住地打量我，“我說帝女殿下，嫏嬛師尊就不曾給你留下什么功課嗎，你日日留戀在我這園子里，知道的說你把我的百草園禍禍的不成樣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帝女你棄嫏嬛師尊不顧，來我這處為我奔走勞神了呢?！?p> 彼時東方的朝陽正送來第一縷晨光，而人間悠悠又即將是下一個百年。
我說在野，這漫山遍野的還魂草，可有人能奈何它？
“奈何它？”在野喝著花蜜釀的花草茶，用那種看小孩子的眼光看著我，“殿下，你方誕生幾百年，就算你父皇初生時，還魂草也是沒人能奈何的，它的確有起死回生之能，可是誰又愿意拿自己的性命相抵呢?！?p> “在野，我想救一個人?！?p> “若是凡胎肉體，普通的神界術法即可，可若你想救的人是神，那么無力回天之際，還魂草可以一試?！?p> “殿下殿下，可是你想救誰呢?！?p> 在野問我。
我說我就是近日看了些凡間的話本，想救一個死去的書生。
待我從九重天返回時，人境已是黎明，洛行的小藥鋪子靜悄悄的，他躺在我為他整理好的床榻上，已經(jīng)酣然睡去。本來他因為病痛是睡不著的，可是我安慰洛行說，我身上有一塊玉，喚作玉生煙，那是我很小的時候家里人為了讓我安睡特意從一位大師那里尋來的，只要戴上就會有奇效，洛行彼時躺在床榻上病懨懨地打趣我，“你不過幾歲的年紀，就這么多神通了?！?p> 我從腰間取下那玉生煙放在洛行的心口，不多久，洛行就睡著了。那是昔日父皇為了安撫我夢中啼哭送我的玉佩，說是藍田日暖玉生煙，此玉氤氳了千年靈氣，如今拿給洛行安神養(yǎng)身最是不錯。
此時他還在夢中。
我望著那少年蒼白如紙的膚色和哪怕在病中也如畫的病容，心里好笑道如若在野知曉我要救的是這么一個少年，會不會覺得值得呢。十七歲的洛行，合眸靜躺著，劍眉入鬢，面如冠玉，唇若涂脂，我活了幾百年，天上地下第一次見如此貌美的少年郎，恰好他是個再心善不過的小醫(yī)師，我想，救一救也再合適不過了。
彼時天漸漸亮起來，遠處傳來轟隆的雷聲，我知道那天雷從未離我而去。
“洛行，等你好了，一定要帶我上山采藥，我不是沒事做，就是幾百年的日子，太無聊了?！?p> 那個雷聲越來越近。
我想，是不是因為我打破了羲皇崖的結(jié)界，天降天罰，不管是不是，它沖著我來，我就必須得遭雷劈一頓。
嫏嬛世尊教了我那么多那么多的術法，每一個都有神通，多的是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甚至活死人肉白骨的救人之術法。
反正我要被雷劈了，救一兩個人不是壞事，如果這是因果，那么雷聲漸近。
我醒來的時候竟是在洛行的背上。
離城入夏，山花爛漫，早晨氣候并不炎熱，野木繁茂，露水濕衣，四下透著一股涼氣。入眼是少年青灰的領子和如墨的鬢發(fā)，發(fā)上插了一只不慎名貴的玉簪，少年的步子很穩(wěn)，背著我行進在清幽的山間小道上。
我抬手摸了摸洛行那支簪子。
“洛行，你怎么知道我想上山。”
“以前給你摘山花時，你總是很歡喜?！?p> “洛行，你行醫(yī)賺錢，為什么不買一支好一點的簪子？”
“這簪子是我?guī)煾附o我的，十二年前他在注幽山下?lián)斓搅宋?。?p> 我訝異這少年竟還有如此凄慘的身世。
“街坊都笑師父年逾花甲了還撿回一個孩子養(yǎng)，說這孩子天庭飽滿，面如冠玉，生的一幅好面相，不像是窮人家的孩子，可那時我渾身襤褸，多日不曾果腹，可笑的是，我對于自己為何會出現(xiàn)在注幽山下并不知情，前塵往事悉數(shù)忘卻，只記得自己一直流浪世間。”
“師父并不嫌棄，用行醫(yī)問藥賺來的錢把我養(yǎng)到了十五歲?！?p> “我的頭發(fā)長長了，一直用草根束著，有一次斷了，師父就用那一日行醫(yī)的錢，給我買了這支簪子?！?p> “名字也是他取的。他說有一個神叫洛神，生的姿容美艷，我有天人之姿，八成和那神仙一樣好看。看花東陌上，驚動洛城人，而我，行于世間，就單名一個行字?！?p> “師父死于費心勞力，一生懸壺濟世，壽終正寢。”
那一年，我躺在洛行背上，隨他走上一條長長的山路，心中悲涼，不勝生出了一些憐惜世人之心。
“我一人支撐著師父的藥鋪至今，醫(yī)術平庸，也有餓肚子之時，然而世間之大，終有去處，這個去處，是師父給的?！?p> “阿衡，你可有去處？”
少年偏頭問我，存了些關切之感，我抬頭望望天，自有去處，我的去處就在九重天。而這天下，我想去哪，也是騰云罷了。
見我不答，洛行溫聲繼續(xù)說，“我昨日在夢里，做了個上好的夢，自己處在那金碧輝煌的宮殿之中，恍若天神。你說，我怎么會做這樣的夢呢，或許，我真的很想永生，我不想看著重要的人再次死在我面前，所以我拼命去救那些他人眼中重要的人?！?p> “可是，就在我做美夢的時候，我聽見你對我說，要我?guī)闵仙?，要我?guī)阏?，看朝霞，你說你活了幾百年，你說你活的太無聊了?！?p> 少年笑起來，“阿衡，我有時候真的希望你活了幾百年了，因為你是神，那樣你就可以永遠活下去?？墒俏矣植幌Ｍ阏娴幕盍藥装倌?，你說你活的不快樂?！?p> “可如果你是個凡人的話，這天下之大，你又該去哪里呢?！?p> 我趴在洛行的背上，披著流光熠熠的朝霞，沒有一點睡意，我喜歡聽洛行講話，他的聲音冷冽，語氣卻沉穩(wěn)溫柔，像流水劃過冰川時發(fā)出的玲瑯環(huán)佩之鳴。
我預感到自己即將離洛行遠去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也預感得到。
“阿衡，行于世間，不要怕失去?！?p> “我怕離開你，那等蝕人心智的話就不要再說了?！?p> 我心念一動。
那時節(jié)，我想起了從前嫏嬛世尊在九重天對我的教導，他說為神，就是清凈的，就是沒有情根欲念的，世間各種無妄的欲念和妄想，只要你有，你就得像人一樣，經(jīng)受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之苦。
可那一刻我眼窩一熱，伏在洛行的背上，“洛行，我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