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荊棘叢生行路難(上)
椒房殿里安靜極了,這樣的安靜似乎已不止一日。
冬日的第一場初雪將白亮的光折射到椒房殿的窗紙上,并透過窗紙浸潤到殿內(nèi)。殿內(nèi)不似往年冬日,一室生春,盡是融融暖意。亮是極亮,因為天氣晴好。冷也極冷,宮人們翠袖單薄,玉手成冰。
皇后愛安靜,又深居簡出,幾乎足不出戶。宮人們不聞傳喚不敢輕易驚憂。一天里大部分的時間,高常君都用來手抄佛經(jīng)。不假手于人,手抄口誦,清除心中雜念?;屎笕缃褚恍南蚍?,已經(jīng)成了洛陽城外、龍門山上、潛香寺內(nèi)最大的供養(yǎng)人。
若云進(jìn)來的時候,高常君常服淡妝,正凝聚心神于筆端。若云立于她身后稍遠(yuǎn)處,正尋契機(jī),不敢出聲打擾。過了許久,當(dāng)高常君抄好后,放下筆,才淡淡問道,“什么事?”她并不回頭。
“啟稟殿下,高侍中求見。”若云輕聲說。
“請他進(jìn)來吧?!备叱>酒鹕韥?,把肩背上的粗厚帔帛又裹緊了些。
將案幾上抄好的佛經(jīng)親自動手理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然后方才在殿內(nèi)慢行數(shù)步,看了看有無不妥。又方從從容容在上首坐榻上坐下來,等著她的弟弟、侍中高澄進(jìn)來。
若云捧上熱茶,高常君剛接了,便聽到外面腳步聲,步子沉穩(wěn)不迫,心里生出一絲歡喜、踏實,知道是弟弟進(jìn)來了。
高澄進(jìn)來喚了一聲“阿姊”。
“坐下說吧?!备叱>龜[擺手,示意他不必行大禮。
高澄也不堅持,坐下仔細(xì)看長姊。恍惚好些日子不見,只覺得長姊容顏清淡。心里覺得猶如有刺扎在心頭,再想起從前皇帝元修和那時尚是平原公主的元明月和長姊之間的恩恩怨怨,便是怒從心頭起。但他神色如常,誰也看不出他心里究竟想什么。
“剛停了雪,天氣冷,給侍中端一盞滾熱的奶湯來?!备叱>嬃艘恍┳约号踔臒岵?,向若云吩咐。
所謂奶湯,牛奶與肉湯相勾兌,適時放些紅棗、杏仁等。冬天天冷的時候驅(qū)寒氣最佳。
高澄湊上來,頑笑道,“阿姊喝什么?我也要一樣的?!?p> 高常君拿與他看。盞中只是滾水泡著極細(xì)碎的暗綠色的粉末。高澄登時怔住了,這東西本是南朝人才愛飲用。既便用時也要加些桂圓、紅棗什么的,在北朝便只有僧人、尼姑飲這種極清苦的茶,不想大魏的皇后也飲這個。
“還要嗎?”高常君笑問弟弟。
高澄面色陰郁地坐回原處,不接長姊的話,只問道,“聽說阿姊現(xiàn)在一心向佛,椒房殿堪比山中窟寺。難道皇帝從不駕幸椒房殿嗎?”高澄再也忍不住了,滿腔的怒意沖了出來。
高常君放下手中茶盞,此時椒房殿里只有他們姊弟二人。若云必是在外值守,一時不會有不相干的人進(jìn)來。高常君卻沒有被弟弟的話擾亂心境,從容問道,“阿惠今日來就是為了說這個嗎?”
高氏、元氏的恩怨早就糾糾纏纏,怕是永生永世也難解開。這也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清楚的。說得多了也無益,高常君早就不是剛剛?cè)雽m時候的高常君了。她更知道什么要去做,什么不必理會。
高澄久不見長姊一時忘情,好像又回到姊弟之間親密無間的時候。經(jīng)長姊一提醒也鎮(zhèn)定下來。從容坐了,問道,“大人至?xí)x陽有些時日,皇帝在宮里尚也安靜。如今宇文泰回了關(guān)中,必定和宮內(nèi)聯(lián)通消息,只是現(xiàn)時卻風(fēng)平浪靜,只怕下面早就暗流涌動。長姊這里可曾知道消息?”
高澄毫不隱諱地詢問長姊。高常君不動聲色道,“侍中那里的消息難道不比我多嗎?這大魏的宮中哪里不是侍中的耳目?”
“阿姊,若論耳目,不只我?;实圩约喝耍€有元寶炬、斛斯椿、王思政、元毗,他們的人也不少?;实燮挥H近聽信斛斯椿的話,大人尚在都中時皇帝便早就疏遠(yuǎn)大人,更何況如今大人不在洛陽。”高澄的話越說越明白,也越說越讓高常君心驚。
表面上的失意、得意并不要緊,翻轉(zhuǎn)過來也許只是瞬間的事。高氏和元氏已是你死或我亡,勢同水火。若是任其爭斗,順天應(yīng)命,豈能心安理得?已經(jīng)到了一個必須選擇的時候,高常君既是高氏女兒,又是元氏皇后,其選擇艱難正在于此。
“侍中的才具我自然深知,將來必會比父親大人更勝一籌。”高常君淡淡一句,唯有“更勝一籌”這四個字顯得格外深重。
高澄聽在心里方才安然,也淡淡笑道,“自小阿姊便最疼我,日后……”
“阿惠!”高常君忽然打斷了他,聲音不高卻冷如金石,“天下實權(quán)早歸高氏,元氏不過是座上傀儡。我是不是大魏皇后都不要緊,卻必是高氏女兒。日后我只有一事務(wù)請弟弟準(zhǔn)允,一定應(yīng)了我。”
這要求不是一般的要求,是要求高澄必定要做的。那種不容置疑和絕無商量高澄一聽便知。但是長姊高常君卻用了請求的語氣。
“長姊吩咐,阿惠無不從命。”高澄即刻道。
“我要你必定留下他的性命?!备叱>粗艿?,她目中那種不容人不遵的決斷,那種含而不露的威儀竟像是他們的父親大丞相高歡。她說的“他”是誰,兩個人都心照不宣。
“我意不在此,對他的性命本就無興趣。”高澄也看著長姊回答。
兩個人對視良久。
“若云,侍中的熱奶湯怎么還不上來?”高常君向著外面喚道。
若云聽到了皇后的吩咐進(jìn)來,手上捧著的蓮花紋銀碗熱氣騰騰。
高澄喝著熱奶湯,真是通體舒泰。
“參軍崔季舒在殿外,請高侍中出去。”若云看著皇后回道。
“怎么找到這兒來了?”高常君蹙了眉。
“我出去見他,就此跟阿姊告辭?!备叱螌⑼胫惺S嗟臒崮虦伙嫸M,站起來便向外面大步走去。崔季舒如今實是黃門侍郎,現(xiàn)在這個時候找他找到椒房殿來必定是有要事。
看著弟弟過于年輕又矯捷的身影,高常君心事重重,默默無語。
雪停了,太陽高掛,陽光照在連天鋪地的皚皚白雪上,銀光耀眼。
崔季舒恭立于椒房殿外。雖然講究著儒家君子的風(fēng)范,行止端正,但心里早就急如熱火攻心。只能是盡力眺望,企盼高澄快點出來。
一眼瞧見高澄終于出來了。順階而下,如天人降臨。一張臉在強(qiáng)烈的日光和奪目的雪光中真如白玉一般。
“世子。”崔季舒迎上幾步。
“什么急事?找到這兒來?也不怕擾了皇后殿下?!备叱物@得并不太上心地問。
“斛斯椿奉詔入宮了,只身一人去了后面苑囿中?!贝藜臼婊氐?,“主上還召了南陽王元寶炬,元寶炬尚未入宮?!?p> “深入內(nèi)苑了?!备叱挝⑿Φ?。“你先去,我即刻就過去?!?p> 崔季舒領(lǐng)了命,先向后面去了。
滴水成冰的天氣,苑中洛川早就凝結(jié)成冰,冰質(zhì)如玉般清澈通透。一天里陽光最好的時候已過,接下來便是漸漸日薄西山,寒冷和黑暗會一齊再次籠罩魏宮。苑中本就樹木繁多,既便冬日,鮮花碧玉不再,但仍有松柏等常綠者點綴凋零肅殺的冬景。只是那樣一種暗沉的綠和春、夏時深酌淺吟的各種綠色差別極大。這時太陽一過,這些松柏反添了些陰郁之氣。
皇帝元修和侍中斛斯椿都著黑衣,在雪光中格外顯眼。君臣二人一前行一后趨,沿著洛川之陽慢行。元修停下來,斛斯椿跟上。
“等南陽王來了,若無疑異,就按孤剛才吩咐的,即刻給賀拔岳回復(fù),孤就如他所請,賜駙馬都尉宇文泰領(lǐng)夏州刺史,駐統(tǒng)萬。但要跟賀拔岳說明白,伺機(jī)取了曹泥,待關(guān)中稍有平定,也該理理都中的事了?!痹扌刂星ь^萬緒,本身性子卻不是那種運籌帷幄的人,只這一點期盼。
“主上的吩咐極是?!滨勾挥偷馈Uf起來如今也只有依著賀拔岳,封宇文泰為夏州刺史,不行也得行。賀拔岳本就勢大,以后又想依他的勢斗敗高氏父子,豈能不依他。但話從斛斯椿口里說出來又是另一番味道?!坝钗奶╇m是賀拔岳親信,但私論起來究竟還是主上的姊夫。臣聽說長公主與附馬都尉自成婚后感情甚篤,長公主自然心系陛下,宇文泰既然看重公主,必也掛念陛下。況賀拔岳的為人臣也略知一二,畢竟與大丞相不同,毫爽而忠直,從他看重宇文泰便可知。陛下又如此待他,賀拔岳豈有不報恩于陛下的道理?”
元修聽得心里順意,連連點頭。只想著南陽王元寶炬怎么還不到,好快點把此事定下來才是。
侍中高澄從椒房殿出來,命崔季舒先去,自己也一路向北,往后面苑囿處走來。此時雪住風(fēng)息,空氣清甜、甘冷,極為沁人心脾,況且剛才和長姊的話也算是達(dá)成了共識,所以心情格外舒暢。
將宏大的宮殿甩在身后,入了苑囿又是另一番景象。山陡峭冷厲,川平滑如鏡,極冷的天氣叢叢樹木如籠輕煙。其實苑囿中的亭、臺、閣、榭并不十分緊湊密集,只是疏落有致地點綴其中。出于大魏歷代皇帝的喜好,苑囿中甚至還有多頭散養(yǎng)散放的野獸。馬或鹿也就罷了,據(jù)說還有一頭狼,是今上皇帝元修特別珍愛的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