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2羌歌招魂
萬郁無虞說到這里，忽然扭過臉來，拿陰寒狠戾的鳳眸，凝視著她。
“我答應(yīng)了母親，會替她完成母輩遺愿，我答應(yīng)了要帶族人回家，回到她來的地方、自由的廣袤天地，而非寄人籬下，淪為奴隸！”
“我最討厭漢人，都是偽裝文明的強盜，自詡高尚的惡霸?！?p> “漢人怎么你了？就我娘一個漢人啊，對你們作惡多端的是鮮卑宇文家，我娘怎么著也算功過相抵吧？”
“宇文家跟我那就是深仇血恨了。而漢人就喜歡吞并，納入，把所有周邊部族抓起來，能融合進(jìn)漢人的留下當(dāng)玩物。不愿屈服的，就只會淪為掛在史書上的過去，就像柔然……可真是順者昌逆者亡?！?p> 元無憂一時無言以對，覺得他言辭激進(jìn)，又怕此時犟嘴會惹惱了他，便靜靜聽他宣泄。
身穿犀甲的少年可汗也扭過頭去，望向面前隨風(fēng)搖曳的虞美人花海，出聲沉冷。
“我不屬于這里，我本該在北境草原的，似乎我們生來就為了回家，跋涉沙漠，翻越天山…回到草原或是無邊的大雪和冰河，我知道故鄉(xiāng)荒蕪，可我寧愿回家……”
“既然那里荒蕪，有什么值得你回的？”
“我知道，柔然并非好地方，黨項部族里也有那么多不合群的，可那是我們的來處…”
他話鋒一轉(zhuǎn)！
“漢人就喜歡征服土地，把別人地盤包進(jìn)自己的版圖，美其名曰對降服者實行漢化，不服者坑殺！其實我從來就沒崇尚過漢室，在我眼里鮮卑人欠揍，漢人更該打！”
聽到這里，一旁的漢室之胄頓時心驚。
“哎？打擊面太廣了吧？”
前頭的黨項可汗頭也不回，只悶聲道，
“我討厭的是他們，不包括你。在我眼里你可不是凡人，只有你跟世人不一樣?！?p> “那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失望的，你也別做傻事，畢竟你家人都…難道我不算你的家人嗎？”
“可是，我想回家……我還能回家嗎？”萬郁無虞忽然回頭看向她，深藍(lán)鳳眸里忽然淌下兩道清淚，他嗓音哽咽。
元無憂頓時手忙腳亂，伸手想給他擦眼淚，卻只捧起他的臉?！皠e哭啊…我?guī)湍慊丶?，漢人講究的就是落葉歸根，異鄉(xiāng)游子都會回家的，有機(jī)會的話，我送你回家行嗎？”
少年別過臉去，躲開她的手。
“除了你，我對中原一點留戀都沒有，這里給我的，只有苦難和仇恨了。”
他抽噎了下，憋回了眼里的淚意，強撐著平靜：
“你走吧，我真的不能……再自私了?！?p> 元無憂心知肚明，他所謂的自私指什么。她聽了他的勸告，只覺是她蠱惑成功的喜報。
于是她趁熱打鐵，眼神炙熱。
“我只是心疼你，你從來身不由己，似乎沒有無憂無虞的時候?！?p> 他輕聲道：“有過?！?p> “嗯？”
“只不過，我們過了受人庇護(hù)，就什么都不用思慮的時候。即便華胥亡了，你背負(fù)的東西也未必變少了。”
萬郁無虞那雙深藍(lán)鳳眸里，凝著堅毅的寒意，他語氣冷漠，卻又像循循善誘的說教。
“你說過……不希望和我再做敵人，不想殺我，可是如果有一天……你我真走到那一步了，我倒希望你給我個解脫。”
“別這樣。”
“無所謂。”
這話聽得元無憂鬧心極了。
他隨后一句話，更讓她鬧心：
“我習(xí)慣了孤獨，沒有盡頭的等待，可當(dāng)?shù)鹊侥懔?，我又每一刻都在心痛?！?p> “心痛什么？我們明明——”
“——不要說出來！”
他厲聲打斷她，隨即恢復(fù)語氣平靜，一字一頓道，“請少主及時止損，自由的風(fēng)，破曉的太陽，不該為任何人獨照，停留。”
“哎？！”
元無憂聽著耳熟，隨即想起，他曾乞求她“明月獨照”，如今卻說不該為任何人停留？
萬郁無虞心里肯定有她，但他不承認(rèn)芳心暗許，卻總是情不自禁、慣性地對她偏愛。
他的感情溫柔清冷，毫無殺傷力，也沒明顯存在感，可就是深厚沉穩(wěn)，有種細(xì)雨潤物的循序漸進(jìn)，簡直是在步步蠶食著她的心。
讓她篤定他會一直對她好。
隨后元無憂意識到，自己太在意他對自己的想法了。不再是想驗證自己美人計的成果，更是自己都沒意識到的……被他蠱惑了。
除了高延宗，元無憂從未這樣為一個男人癡迷，明明他不魅惑，也不主動，她進(jìn)一步他就退一步，但她要放棄了，他又會主動伸手，把她拉回來。
以退為進(jìn)，步步為營。
太邪門了……這家伙。
元無憂忘記自己是怎么離開牙帳的了，只是身后黨項大軍開拔，沖向周軍占據(jù)的育陽。
她憑一己之力，無法阻止黨項大軍，倒慶幸他放過了新野。
——彼時的新野坡上，虞美人花田邊。
自女國主走后，由可汗“拓跋寧叢”牽頭，各部族長將領(lǐng)各自端著酒杯，依次遞進(jìn)上前，將手中酒澆在拓跋部前任首領(lǐng)的墓碑上。
祭奠黨項先可汗的人排滿了。
米擒副將在旁手拿招魂幡，搖晃轉(zhuǎn)經(jīng)輪，口唱羌語：
[永伴穆都斯的先可汗在上，今人牲已祭，招魂歌已唱，小可汗陣前灑酒，箭射東方，愿您的靈魂能跟隨我等，一同回到昆侖北，天山南的草原故鄉(xiāng)。
拓跋部跟您入長安的族人也召回來了，自此再不做那鮮卑皇帝踐踏下的奴隸，而是追隨小可汗，奪回我們的土地，回到故鄉(xiāng)。江河兩岸沒有冬雪，魚米之鄉(xiāng)沒有饑寒?？晌覀?nèi)詰涯罘篷R草原的故鄉(xiāng)。
其余七部的親族里，青壯英豪者，小可汗收做親衛(wèi)，建立功勛，可汗視為手足。老幼病弱者，小可汗厚待安置，留于后方的牙帳頤養(yǎng)天年。
小可汗沖鋒在前，深謀遠(yuǎn)見，武力也是黨項最英勇頂尖的少年郎，先可汗可稍寬心矣。
魂魄來兮！]
唱完招魂歌后，雙膝跪在母親墓碑前的小可汗，忽然回頭看了一眼身后、蓬頭垢面的拓跋部族人，沖身后一個幾歲的小孩子招手：
“幺兒，你可知黨項對待仇人的規(guī)矩么？”